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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力亂神|怪談世界的身份認同
夢野間
在以江戶風情為賣點的日本怪談動畫片《怪化貓》(2006年)中,背著藥箱四處游蕩的英俊賣藥郎不僅賣普通的藥,還要療治由妖怪、幽靈作祟而引發的人間問題。他的義務伏魔行為頗像偵探,要先弄清楚妖怪的“形”(長相)、“真”(引發的事態)和“理”(作祟的理由),再跟當事人來一番哲學兮兮的探討后,才能令那柄花里胡哨的斬妖劍出鞘,帥氣灑然地當場卻魔。物有其形,必盡其理,像當年達爾文在厄瓜多加拉巴哥群島上發現了鐘形的花朵,根據相互依賴的原理,就推理出一定還存在著長喙的鳥一樣,妖在人類社會的出沒,也有它的無軌之規,有其現象和本質,在此姑且把前人的研究成果拿來閑侃幾句。
妖時
一般來說,幽靈和妖怪不同。前者是人死后的強烈怨念所化,針對特定的對象復仇,令冤家天涯海角也走不脫,而妖怪則是非神非鬼的造物,在固定的地盤生活,不路過那個地方的人,可能一輩子也遇不上。兩者各有緣法,其文化邏輯自然不同。在世界各地,幽靈故事都要比妖怪傳說流布得廣泛,也更容易產生跨文化交流。因為妖怪多是地方主義的產物,而幽靈則代表了全人類共有的超時空復仇心理。從妖嬈的麗貝卡到華麗麗的基督山伯爵(此人雖還活著,卻被視為吸血鬼幽靈),再到日本《東海道四谷怪談》里怒懲負心漢的陰森女鬼阿巖,都充滿金手指“爽文”主人公的味道,不同的只是東西方美學的文化氛圍而已。
根據天地陰陽之理,無時不現的幽靈也有它偏愛出現的時刻。中國民俗中,最厲害的女鬼多是“零點紅衣”,在日本,怨念最深的幽靈則于丑時三刻在樹干上釘小人,因為此時陰氣最旺,是施行詛咒的黃金時間。被地點所拘束的妖怪更偏愛黃昏。日語中常把黃昏稱為“逢魔時刻”、“暮色之殤”、“天邪時”,在佛教和陰陽道的說法,黃昏是畜生和鬼怪漸次活躍的時間,那是它們的白天。對此進行科學分析的還是妖怪學家柳田國男:黃昏天色朦朧不清,過去的人生活封閉,多穿不隨體的粗布衣服,身形難于辨認。在這個時段不提燈籠、裝束也不像本地人的閑蕩者,就極為可疑了。因此,在日本各地的民風習俗里,在暮色中被人打了招呼,一定要回答,否則會被認成妖怪。在古日語中,黃昏又被寫成“彼哇誰”,也是來者何人的意思。
妖所和妖蹤
構成世間的,無非兩種東西:“我”和“我所有的”。一棵樹,人去圍上柵欄,阿貓阿狗卻也來撒尿占地盤,可見眾生平等,不在所占資源多寡,而是此欲占有之心,實在無分高下。既已為“我”所有,彼再砍樹,如同砍在我心,此動心之處,即有妖魔滋生。泰國部派佛教的僧人,在森林行腳時找山洞休息,歇到想在洞里鋪稻草或儲存食物時就要提高警覺,立即走掉,因為有了“我所有”之感,就為妖怪留下了可乘之機。魔由心生,也可以說由“家”生。《楞嚴經》分述了修行路上的“五十種陰魔”,以及世間各種精靈魘魅,其說法被廣泛地運用在宋明傳奇中,也在今日“修真玄幻”的網游和“×千骨”中成了大眾文化。
山河泉林無非妖怪之所,日本民間甚至還流傳著貉精的地下宮殿結構圖。此外,山口、坡道、渡口、橋,這類象征是分岔和抉擇的場所,更是妖怪喜愛的巢穴。或許是因為它們原本就是選擇未定的產物,是上不及神佛、下不就人畜的存在。佛教六道輪回常稱“五道”,因為好斗的修羅道里多出妖怪,它們跟五道眾生爭奪飲食男女和地盤,反而常常沒有自己的“道”。
妖怪棲息的場所雖然相對固定,也非一成不變。變化之理,最主要的還是四時節氣。日本民間至今流傳“山太郎,川太郎”的歌謠,因為有許多在冬季入山為山神,夏季又入河化河神的“兩棲類”神怪,由此也產生了神的通路問題。許多地方的迎神送神祭和齋戒,多是避免與行進中的神怪沖撞。據說,現代建筑常常堵塞傳統的神路或妖路,從而導致禍患。

妖怪的行進也會留下痕跡。巨型腳印之類太平常,當代漫畫家漆原友紀發揮想象,結合洄游的鮭魚,在漫畫《蟲師》里畫出“旅行的沼澤”。說有一種近于妖的怪蟲,身體的形態看上去像水,生態卻像鮭魚,會沿著遺傳記憶中的路線旅行,最后進入大海死去,其水樣的尸體給海洋生物提供了食物養料。留下的后代,繼續以沼澤的形態四處旅行,進行新一輪無意義、卻生機勃然的生命循環。
妖聲
特定的妖怪有特定的聲音。日本人認為茶壺聲響凄厲,是因為妖怪“鳴釜”在作祟。最常見的“聲音”妖怪還是小豆洗或伐木坊,以及在家宅里制造各種怪響的小妖“鳴家”。此外,“無聲”也有其靈。《蟲師》里名為“呍”的蟲,吃的是“聲”,而“阿”則吃“無聲”。這種想象,與柳田國男的妖怪學著作《妖怪談義》中的“靜餅”相似,都是靠沉默獲取存在意義的妖怪。追溯起來,這種神經質的“造怪”法則,可能關聯著“草木皆有靈”的萬靈論哲學,以及“存在即合理”的現象學思想,幽靈或者付喪神為了標榜自己的存在,總是制造種種聲響,甚至人干力氣活時要發出聲音以提力,也能由此制造出妖怪來。
以人類來說,獲取信息最依仗的是眼睛,最少受阻的卻是耳朵。臨終之時,五感一一衰弱失靈,最后消失的通常是聽覺。就連千手千眼的觀世音菩薩,救苦救難時,觀的也不是“形”,而是音聲。日本怪談故事中,靠聲音嚇人的妖怪遠比靠眼睛的令人恐懼,不僅因為未見其形但聞其聲,意味著敵暗我明的不利局面,也因為日本人受佛教影響,相信“名”即是“咒”,言中有靈。人不能被妖怪知其名,因呼名即奪魂,而有問必有答的常禮,則可以沿用來辨明妖怪。據說,喜歡對人類惡作劇的獺、貉和貍貓被問起身份,往往“是厄呀”“是喵呀”“是喔呀”含糊一氣,很難發出“是我呀”的標準音:妖怪也有它們的身份認同。
妖形
在十九世紀末期的東西方文化交流中,關于物質和精神關系的探討極其火熱。有人相信魂魄是圓形的,因為世間沒有真正的直線,只有曲線。在怪談中,心與物更是絲絲相扣:戰死的將士化成“遺念火”,人類的精子和積累的歲月,則形成具有萬年壽命的“禍蛇”。還有人認為,心的力量會影響到形體的形態,心力大者托生成大身,心力小者感召螞蟻般的小身體。日漫《夏目友人帳》中,群聚的細小妖怪組成神龍的形狀擊退了強敵,令人想起幾年前,一位英國記者在夕陽的晚景中看到天空中的鴿子飛成了標準的雄鷹圖案。從生物學上當然解釋得通:假扮強敵是一種“擬態”。但問題是:這些鳥要從什么視角才能得知鷹的形象呢?“形”有其“理”,然而背后的“真”是什么呢?怪談與科學,最終都指向生命的誕生之謎。在飛機上俯瞰秘魯高原上壯觀的卷尾猴子(即納斯卡地畫中的動物圖形,“世界十大未解之謎”)時,你是否會相信一位《西游記》詮釋者的解釋:這是真正的“孫悟空”,它早已把宇宙天機的答案刻印在我們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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