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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保松人物筆記:關子尹老師

翰貽走后,關先生整個生命一下子崩塌,用他自己的話,是“心毀不用”,數年間沒寫過任何哲學文章,反而用了極大精力去翻譯德國浪漫詩人呂克特的《亡兒悼歌》及其他有關詩作。最最觸動我的,是那首《當此良夜》:“我昨夜驚醒,那心坎中的悸動;當此良夜,是揮不去的傷痛,摧毀我心肝。我昨夜戰斗,那人世間的苦難;當此良夜,鼓一己之余勇,終無以抵擋。”
1997年,勞思光先生七十大壽,在臺北陽明山開祝壽會議。勞先生是關先生的授業恩師,理應前往,但關先生傷痛未愈,托我代讀一篇半完成的文章《說悲劇情懷:情感的先驗性與哲學的悲劇性》。在文章中,關先生談及哲學最主要的功能,是善用理性去解人生之惑。而人作為一“與共存在”的存有,在茫茫人海中最為在乎的,是一己至親。當至親遭逢大難,就算自己如何看通看透,亦難以緩和親人的身心痛苦半分。“在這一如噩夢般的歷程中,我們往往發覺一切哲學理性都不奏效,而這就是哲學在生活里最感到無力的時刻!”我仍然記得,當年在會議中念到此處時,勞先生眼里的痛惜。
2012年8月,我寫了一封電郵給關先生,邀請他和梁文道為博群大講堂做一場有關“死亡的意義”的對談,地點在新亞書院圓形廣場,時間是11月30日。關先生一口答應,并說:“這是我面對這挑戰的時候了。”關先生知我。這確是學生的愿望。沒有料到的是,勞思光先生10月21日在臺北辭世。我和關先生聯同哲學系其他師友數十人,同赴臺北向勞先生道別。其間,我問關先生,講座之約還繼續嗎?關先生說,繼續。
11月的香港,按常理,該是秋高氣爽。但很奇怪,講座那天從早上開始即陰晴不定,細雨時斷時續。到下午兩點,雨竟停了。我松了口氣,決定如期舉行。到四點,天色卻突然逆轉,以至大雨滂沱。關先生打電話來,問是否有應變計劃。那刻我正在車上,不知現場如何,遂只好說,我們先到新亞再看吧。待到新亞,我一下子呆了,整個廣場早已坐滿好幾百人,人人持著傘,在雨中,安靜等待,等待一場關于死亡的哲學對話。
講座開始前,我們請音樂系同學唱了一段勃拉姆斯的《搖籃曲》,象征生命的開始。沒料到關先生開場時,語帶哽咽地告訴我們,這正是當年他每晚用德文為翰貽唱的催眠曲。關先生又說,這是他數十年教書生涯中,第一次這樣公開討論死亡,希望能超越一己傷痛,從哲學的觀點探討死亡的意義。

現在回想,當時的情景仍然歷歷:雨在下,關先生站在廣場中間,拿著濕透的講稿,以平穩的語調,一頁一頁討論生死;我和文道站在先生身后,全程輪流為他持傘;而在先生周圍,不同顏色的雨傘,一層一層向外擴散;有人在做筆記,有人在沉思,有人聽到感觸處眼中帶哀傷;待到天色漸暗,遠山隱去,水塔燈亮,思想在雨中跳動,點點滴滴灑落人心。
關先生當天旁征博引,介紹了不少哲學家的死亡觀,包括西蒙·波伏娃(Simone de Beauvoir)、雅斯貝爾斯(Karl Jaspers)和烏納穆諾(Miguel de Unamuno)等,甚至從甲骨文和金文中去考究“死”字的最初意義。但究其根本,我認為有三點特別重要。第一,他借用海德格爾的說法,指出人是“朝向死亡的存在”,死亡必然到來卻又無法確定何時到來,是生命中恒存的“可能性”,因此如何在有限人生中活得完整和活得有意義,遂成個體無法規避的重要問題。就此而言,死既非生的反面,亦非生的終結,而是構成生本身不可或缺的要素。
第二,死亡不僅是自然和人文現象,更是社群現象,因為人并非孤零零活在人世,而總是與他者共存。因此,如何面對他人之死,尤其是至親的離去,遂是我們一生必須經受和學習之事。這種“學習”,不是外在的知性探索,而是事關我們最深的情感和最大的傷痛。如何走出死亡幽谷,是生命的學問,既要以理統情,亦要以情款情。
第三,即使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的形軀已逝,卻不表示從此天人永隔,因為通過生者對死者的記憶和懷念,存歿兩方可以共享一個意義的世界,實現雅斯貝爾斯所說的“跨越死亡的溝通”,達到更為純粹、更加刻骨銘心的境界。就此而言,死者活在生者的念掛當中。生者不必刻意忘卻,也不必過度傷悲,因為只要情在思念在,對方便在。
講座結束后,關先生在臉書上說:“死亡問題是一永恒的奧秘,沒有人能三言兩語道盡其中真諦,相比之下,昨夜大家為這問題追索求解的精神,比任何‘答案’都要珍貴。我最感榮幸的,是這種精神將成為這一代許多中大人的共同記憶。”確是如此。一個人何時死怎樣死,是命限,無法掌控;但人該如何面對死,卻考驗我們的智慧,值得我們努力探索。就此而言,未知死,焉知生。
許多年過去,我相信,我仍然會記得,那一夜,我們在風雨中直面生死;那一夜,我曾為先生持傘;那一夜,我見到先生歷盡苦澀的一縷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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