盆潑般的暴雨說來就來。

7月13日開始，河南省新鄉市的大雨斷斷續續一直下，住在市區的楊美智和家人沒有特別在意，母親還著急去買西瓜，對她說，雨后再長的西瓜就不甜了。

雨勢在20日這天變得兇猛。楊美智家住二層的樓房，她早上起來，發現院子進水了，水漫過了腳脖子，很快一樓也進水了。

21日凌晨，雨小了些，但在凌晨4點，楊美智看到了紅色預警的消息，稱三小時內有暴雨。

暴雨真的來了，水位猛漲。早上楊美智出門，外面的水已經漲到了大腿根部。21日晚上9點，楊美智家四處進水，低處的電源插座也進了水，電斷了，他們收拾東西搬去了樓上。

大雨持續在下，自來水也變黃了，楊美智又焦慮又累，想哭。她在朋友圈刷著新鄉鄉鎮大堤上的抗洪情況，擔心缺乏救援，心焦得睡不著。直到看到新鄉暴雨登上了微博熱搜，“覺得有點盼頭了。”

新鄉市區。本文圖片及視頻除特殊標注外，均為澎湃新聞記者 柳婧文 圖

新鄉市區，只能靠卡車和鏟車通行。

據新鄉市防汛抗旱指揮部公告，7月17日8時至22日6時，河南省新鄉市出現特大暴雨，小時雨強和累計降雨量均超過新鄉市有觀測記錄以來的歷史極值。據新華社消息，7月19日至22日，受強降雨影響，新鄉全市共有7座中型水庫溢流，共造成輝縣市、衛輝市、長垣市、獲嘉縣、原陽縣、封丘縣的58個鄉鎮受災，截至21日22時30分，受災人口47萬余人，農作物受災面積5.5萬余公頃，其中成災面積1.1萬余公頃。

與住在新鄉市區的楊美智相比，家住新鄉市下轄的衛輝市的李夢情況更嚴峻，一家人被洪水困住了。

大暴雨降臨后，住在望京樓附近胡同的李夢和三歲多的孩子被困在了家里。李夢說，居委會聯系了救援隊，用橡皮艇把老人們接走了，她自己家的老人也被送去了地勢較高的親戚家，剩下不少年輕人留在家里，包括李夢的鄰居和他們兩歲的寶寶。

李夢家里有一個院子，21日下午暴雨過后，水位漲了四五十公分，“人進去，半截腿（淹）沒了。”院子里到處都是水，他們只能呆在屋子里。李夢看到，屋外有消防車在救援，也想出去盡份心，但考慮到自家小孩，沒辦法出去。

鄉村的情況更為嚴峻。李夢的丈夫是民警，在衛輝市的稻香村抗災。丈夫對她說，那邊的路面大片大片黃色的水，像黃河一樣，看不到房子，只能看到水上面冒出來的幾片樹葉，丈夫推測，這應該是大樹的最上頭了。

據新華社消息，受強降雨影響，22日，新鄉市多條河流超保，衛輝市良相坡蓄滯洪區前稻田村、后稻田村遭洪水圍困。

北京門頭溝藍天救援隊隊員啟航于22日到達稻香村，一度，整個村子與外界失聯，外面的人進不去，里面的人出不來。

啟航回憶，好多村民在呼救。一些村民的親屬想進村，啟航看到，有人擔心家里的老人，急得都想游過去，眼睛通紅。但因為村中情況不測，被村干部攔住。

啟航輾轉進入村子時，看到水勢特別深，“沒有船的話根本出不來。”雨還在下，村里的水一直沒有被排出去。一些村民院子里的私家車被水淹沒，露著天線或者車頂。所有房屋，“就落個頂子。”有一個三層樓的學校，一層沒在水里。他忍不住擔心，“長期泡的話就不那么穩固了。”

他和隊員能做的只有抓緊用皮劃艇挨個轉移村民，在這個過程中，他們還遇到一個懷孕5個多月的孕婦，不能著涼水，他們找到一個水缸，讓她站在水缸里，一人扶著一邊，“跟船似的推到邊上。”

救援隊轉移村民。受訪者供圖

當時，救援中最困難的情形是依舊湍急的水流，“沖鋒舟如果大的話，進不去那個村子里小的胡同。但是要小的話，說白了就跟一個柳葉在水里似的，沒法使大馬力的機器，動力就不夠。”他們的船不大，隊員需要同時控制油量和速度，“頂著這個勁兒”，啟航感嘆，“疲憊，真的特別疲憊”，他能感受到，村民已經累得“夠可以的了”，現在，他也40個小時沒有睡覺了。

同在21日中午，斑馬義務救援隊衛輝大隊副隊長呂宗越眼見著衛輝市的暴雨預警逐漸由三級升成了一級，這時，救援隊接到通知：全員出動。

22日，他來到上樂村鎮做轉移工作，一旦衛河決堤或泄洪，這里是受到影響的主要地區，有33個村的村民需要轉移，“不走不行。”凌晨3點，他和隊員先去村里探路、研判水的深度，用沖鋒艇把村民送到高地的安全地帶，再用大巴車轉移走，“把村里的老人和小孩先送出來。”轉移時，很多村民不愿意舍家，呂宗越要反復勸說，到22日晚上，共安置了100多人。

與稻香村相似，上樂村鎮的村子里，雨一直沒停，路面的水又多又急，還有漩渦，呂宗越的沖鋒艇馬達一時沒辦法運作，只好暫時離開。

呂宗越說，搜救時，隊員們都害怕，但他們沒有停歇，“無助啊，說句難聽的話，我們進村里面去搜救，人家看見我們都要扒上去，有多少人都要上，都不聽話，人都要逃命。”呂宗越心里難受，“根本就看著人家，也救不了。”

他和隊員兩天兩夜沒有合眼，每餐將就著吃點火腿面包，吃完繼續救人。

除衛輝市外，地處新鄉市區西北方向的輝縣市也是新鄉受災嚴重的鄉鎮之一。據中央氣象臺消息，根據觀測，7月21日21時至22日20時，輝縣降水量達到343.6 mm，為全國第一。

輝縣市區。受訪者供圖

“說實話，長這么大，第一次見這么大的水，就是特別恐怖的那一種。”21日晚上八九點，斑馬義務救援隊輝縣大隊的張賓還在縣城里救援，上游泄洪下來的水從四面八方涌來，一下子整條路上都是水。

7月22日，他被派到位于輝縣和衛輝交界處的南水北調工程防汛，在那里，洪水急速流過，他開著裝載機，站在河的截流溝外疏通溝渠，心跳得厲害，害怕裝載機連人一起被沖走，“進到（洪水）里邊，一腳踩下去，你根本不知道下一步踩到什么。”張賓知道洪水的威力。

張賓在南水北調工程防汛。受訪者供圖

他的同事劉菁菁也對水的變幻莫測深有體會。她已經連續四天參與救援了，主要負責輝縣的石門水庫泄洪區周邊村莊的村民轉移。她回憶，20日中午，救援隊進入趙固鄉大羅召村，水位剛到小腿肚的位置，村民情緒也比較穩定。但當時村里已經停電，政府部門的人手里拿著喇叭，鉆進一個個胡同，高喊著讓村民抓緊時間撤離。

最初，村里還沒有鏟車，她們就在卡車上搭了梯子，有能力的村民自己爬梯子上車，她們背著殘疾的村民，抬上了車。后來有了鏟車，就可以直接把人拖起來，放到車里，再開到安全地帶。

但到了下午五六點，她和隊員開始疏散人群時，還沒走到村莊的入口，快上馬路，洪水一下子來了，他們被困在了村莊旁邊的加油站。幸而，遇到一輛過路的半掛車，一群人手拉手趟著洪水上了車。

之后兩天，降雨不見好轉，救援仍要繼續。22日早上8點，劉菁菁和十來名隊員一起去輝縣的孟莊鎮高村救援，這里的水很大。水淺的地方，水到膝蓋下面一點點，水深的地方，水則到人的腰部，行走十分困難。不少村民困在屋頂，為了安全轉移，隊員們再一次手拉手趟著水到需要救援的村民門前，再用鏟車把志愿者托上村民的屋頂，志愿者扶著村民坐進鏟車里，最后把他們運到水位低的地方。

劉菁菁無法忘記大水中很多面孔：一個男人在洪水中把腿劃傷了，急需打破傷風針；一個母親抱著三個孩子，她幫忙抱著，孩子不停地哭，母親也在流淚。

劉菁菁在孟莊鎮高村救援。受訪者供圖

約10公里開外，輝縣溝西莊村的韓眉在22日晚間告訴記者，她的屋子被淹了，“家具全都漂了起來。”她在微信群里看到了鏟車救人的視頻，但是救援人員還未到達村莊，他們至今只能采取自救的方式。據韓眉介紹，村民們一開始為了防止水進來，用很多沙袋封堵村口，“但昨晚堵好的東西（第二天）都被沖走了，水一下都進來了。”韓眉說。

韓眉一家六口人轉移到了其他村民的家里，那里地勢相對較高，沙袋堵水的方法還算管用，雖然廚房已經進水。最讓韓眉難受的是，今年家里種的十畝玉米被洪水淹沒，“全都沒了。”這是他們全家人的主要收入來源，在電話中，她的聲音像是快哭了。

雨還未停，他們仍在等待救援。新鄉市氣象臺于2021年07月22日13時40分繼續發布暴雨橙色預警信號：預計未來3小時內，新鄉市區北部、輝縣和衛輝的部分鄉鎮降雨量將達50毫米以上，“請做好防范準備。”

23日下午1點半，李夢告訴記者，她和孩子已經被救出，但胡同里還有人滯留。

她與在稻香村救援的丈夫失聯了，“他們那邊已經連成了一片海。”

而衛輝市人民政府已經發布公告，根據防汛減災工作需要，7月23日12時30分啟用柳位坡蓄滯洪區，請蓄滯洪區范圍內居民群眾立即撤離，確保安全。

新鄉市，救援用的皮劃艇隨處可見。

（應受訪者要求，楊美智、李夢、韓眉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