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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隱娘》里的日本外景為什么無法體現晚唐氣象?
《刺客聶隱娘》毫無意外地陷入評論兩極化的局面,這可能是一件好事。因為越是兩極,越是能激發觀眾的觀影熱情。對我來說,在沒有看到劇本的情況下觀看這部電影,是一件辛苦的事,因為遲遲不能進入,后來我放棄了,只養養眼睛,注意看候導演塑造的是怎樣一個晚唐。顯然,電影所把握的尺度感并非一味古典,是有創作者的另一番考量的。唐人重尺度,城市營造橫平豎直,四平八穩,服裝要分階級,規范森嚴,建筑、繪畫、時尚,唐人都開一代風氣,有首創之功。
建筑
唐代資料畢竟有限,尤其建筑,國內留存很少。當年梁思成林徽因夫婦在國內尋找唐代建筑頗費了一番功夫,最后找到的,也只有五臺山的佛殿而已。所以電影中出現的唐代建筑,有不少是遠赴日本取景,拍攝平安神宮、大德寺,或是在江南找仿唐風建筑,很可惜,那畢竟不是唐代尺度。

中日唐風建筑的差別,除大小之外,主要有幾點。屋頂的坡度。金堂屋頂的坡度比佛光寺正殿屋頂坡度陡峻得多。佛光寺正殿頂約作1:2的斜度。這種比較緩和的坡度正是唐代建筑的主要特征之一。
斗栱比例。在“材”(即做栱和枋的標準材)的斷面上,唐代建筑的高寬比是3:2,而日本則接近于4:3;中國斗的“耳”、“平”、“欹”三部分高度之比為4:2:4,而日本斗則接近三等分。這種比例使日本建筑上下兩層栱或枋之間的距離加寬。在柱頭上的縱中線上,中國唐中葉以后比較通用的做法是在第一層栱以上就用層層相疊的枋;日本則用一層栱、一層枋相間。而日本的做法更接近唐代早期。中國唐代建筑使用重栱,而日本唐風建筑多為單栱。

這些差異導致,從外形來看,兩種建筑的尺度感完全不同。就拿山西五臺山佛光寺大雄寶殿和日本奈良唐招提寺金堂來對比一下。前者頂在視覺上要比墻面高度略窄,寬度近似,視覺上相對輕靈。而后者的頂像“大帽子”一樣扣在上面,視覺上更穩定,或者說要“滯緩”一些。招提寺金堂是日本現存比較早的唐代建筑了,后來的很多日本建筑,其祖型來自南宋江南地區,與唐代風氣距離更遠。
當然就電影拍攝來說,這種選擇也是無可奈何,畢竟國內要找唐代建筑實在太難。所以攝制團隊做出了一個大家都能想到的決定。或者說,他們屈從了一種大眾想象,那就是日本保留了更多的唐代文化,電影客觀上強化了這種想象,反而與真實的唐朝離得有點遠。
當然這也不是大問題,成本限制,電影中對唐朝建筑群的表現非常小氣,自始至終蜷縮在幾個斗拱和紗幔的后面展開故事,建筑遠景幾乎沒有,其實雖然可能就是短暫的一秒鐘全景,哪怕就如同哪幾間農舍一樣,給一個遠景,都能對整部片子起到安神附形的作用。
服飾與妝容
聶隱娘的故事橫跨貞元、永貞、元和三種年號。其中故事的主干,也就是電影中田季安那一段故事,是發生在元和年間的,因為嘉誠公主就是元和初年去世的。那么就有必要提一下元和妝容。
時尚是不斷變化的。雍容華貴是盛唐風氣,到了晚唐,政治蕭瑟、民生不安,憤懣之情四起。這種心態反映在時尚中是求怪求新,出現了“元和時世妝”,也就是血暈妝和長髻。白居易在《時世妝》詩中對這一妝容進行了描述:“烏膏注唇唇似泥,雙眉畫作八字低。研媸黑白失本態,妝成盡似含悲啼。圓鬟無鬢堆髻樣,斜紅不暈赫而狀”。妝容效果應該類似《新疆吐魯番張禮臣墓絹畫弈棋仕女圖》中那位弈棋的仕女。這種愁容是否更適合電影中那種政治緊張氣氛?電影中并沒有這么的表現。

《刺客聶隱娘》劇照,可與上圖進行對比。
《刺客聶隱娘》劇照,周韻扮演田季安正妻田元氏。

電影內景的陳設、家具、人物的坐臥很考究,是下了很大功夫的。但衣服、妝容有些單調。發型一律高髻,戴金翠花鈿,主要女性角色服裝多是裙、衫、帔,且顏色還很一致,恍惚之間還真是不好區分。其實晚唐服裝可選的反而更多,除帔外還有半臂,襦要寬袍大袖,裙要長,拖地最好。在訪談中,創作者提到衣飾參考了周昉的畫作。周昉就生活在聶隱娘那個時代,他對當世時尚的把握的確是極好的參考,但不知是創作者的取舍還是參考得不夠多,導致衣飾“呆板”了一些。而周昉畫中的很多衣飾風格和圖案,都沒有被采用。比如創作者參考了《簪花仕女圖》,但其中大團花的衣服圖案沒有用,《內人雙陸圖》和《調琴啜茗圖》中的寬袍大袖沒有用,創作者參考了《搗練圖》,搗練圖里那種排列緊密的衣服圖案也沒有用。

片中的穿衣風格反而更像初唐風氣——緊致。顏色上說,周韻扮演的精精兒(田元氏)內外一身紅色就有些怪了。唐人顏色使用非常大膽,尤其是晚唐,好濃麗之色,黃、綠、紫都是可以用的。就比如創作者參考了的《虢國夫人游春圖》,女性都是紅配綠,這是唐人審美。一身紅色,有些單調。

不過放在歷史語境中來看,這個問題又不這么簡單。仇鹿鳴教授寫到“魏博不僅位于河北的腹心,更是文化繁盛之地,山東舊族不少便出身于此,周邊的不少郡縣還曾響應過顏杲卿反抗安史的起義,恐怕算不上是浸染胡風的地方。”或許正因為此,魏博的女性堅守了自己對盛唐氣象的想象,堅決不理會長安時尚,也大概是可能的。這是否是創作團隊的用意,不得而知。但就視覺上來說,用衣飾在幾大勢力之間做一區分是否有趣?田家固守盛唐氣象,元家作為野心勃勃的新生力量,可以追尋晚唐時尚,似乎也可以。現在這樣的處理,當然可以,也好過大多數描寫唐代的影視作品,尤其是那些遍地菊花的,但是尺度感上,就似乎差了一些,當然這是小子不知創作艱辛的一己妄言。

舒淇飾演的聶隱娘
留白
《刺客聶隱娘》是一部追求美的電影,也的確非常美。導演可以選擇了膠片和4:3比例,可謂用心良苦。侯導在電影中將自己的自然主義趨向電影美學發揮得淋漓盡致。其中有很多很美的空鏡頭,飛鳥略過水面,水中渚上一片枯樹,美極了。但唐人眼中的山水并不如此,而是金碧一片,當然那是畫。
這些空鏡頭可以看做是電影的“留白”,氣韻之所在,但就空鏡頭本身而言,還是太滿了。也就是說空鏡頭本身沒有留白。留白有所謂“疏可走馬,密不透風”之說,疏的地方,一爿山石獨立在畫面中,也可以,一張畫只有一角有一艘小舟,也可以。印象最深的鏡頭就是那片水中的樹林,美是美,太滿了。它不像一幅畫,像一幅畫裁切下來的一個部分,感覺反而不完整,尺度感的差別。
其實滿的何止畫面。侯導心心念念要拍一部武俠片,恐怕也有不想“留白”之意。武俠幾乎成了一個魔咒,每個導演都想要拿武俠這個“筐子”來裝自己對中國文化的理解。張藝謀拍了《英雄》,陳凱歌拍了《無極》和《道士下山》,《刺客聶隱娘》的戛納之行又正趕上胡金銓導演《俠女》的重制版放映。“俠以武犯禁”,從這里說刺客和俠客沒有不同,侯導說刺客是隱者,俠是要入世的,誠哉斯言。
那既然如此,舒淇的聶隱娘又太實了。全片一共90秒的打戲,有多少是聶隱娘拿著羊角匕首和敵人的正面交鋒,哪有一點“一擊不中,遠遁千里”的隱者氣質。片頭那一幕刺大僚的戲,那哪里是“如刺飛鳥般容易”,大家都可以,初中體育課教過。
但她又不能不實,因為她是引子,是推動力,這是她的故事。導演需要她完成對唐末這一段故事的想象,那些壓抑的政治氣氛、田元兩家之間復雜的關系,嘉誠公主與嘉信公主的價值觀沖突,她要去了解自身因果才能和磨鏡少年一起去新羅。她飛不起來,不可能遠遁千里,只能在梁上守著,為了承載一段不愿留白的歷史想象,聶隱娘是很辛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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