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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父親魯前 | 從上海到延安
我父親從工作崗位上退下來以后,經常給我們講他過去的經歷。雖然沒有像電影里演得那樣轟轟烈烈,那一點點的小事匯聚起來,而且還有許多的亮點,在我們記憶的長河里卻永不磨滅。我還曾根據父親的講述,到山西重走了他參加抗戰的道路,更深刻地感觸到他和戰友們所經歷的艱險困苦。所以我一直想把父親的革命經歷記錄下來,給自己和孩子們留下一些可懷念的東西。
1. 行伍生涯
我的父親原名馮錦昌,1919年4月出生于揚州。我的曾祖父是錫箔紙手工業*者,家里還算寬裕,所以我爺爺和大爺爺都有點文化。后來他們參加了孫中山的國民革命軍,我爺爺是個軍需官,大爺爺的官階還要高。
注:錫箔紙手工業:過去江浙一帶流行的一種手工業,用錫箔紙制作冥錢用以祭祀鬼神。
1927年夏,我爺爺的部隊駐扎的上海郊外,他們的師長得了霍亂,上吐下瀉,緊急送到上海醫院也沒搶救過來,就死了。我爺爺的部隊是福建地方軍閥歸順的,不是嫡系。師長死了,部隊一二個月不開餉,許多人就溜了,哪里開餉到哪里去。
我爺爺跟大爺爺通了氣,舉家到廣州投奔他。到廣州一路打聽,找到大爺爺所在的軍營。剛到門口,就聽軍營里槍聲大作,沒多會兒,一群脖子上系紅帶子的士兵跑出來,邊打邊退,后面的追兵開大汽車追上去,車頂上架著機關槍,車門邊站著手舞大刀士兵,追上負傷的紅帶子就是一陣大刀亂砍。父親那時候也就五六歲,他親身經歷這一驚險的場面,久久難忘,所以總跟我們提及。我查找了一些革命史資料,懷疑這一事件可能是廣州起義,但父親那時還太小,很多細節不能確定。后來找研究民國史的朋友查找兩位爺爺的履歷,也都沒有結果。不管怎樣,兩位爺爺的行伍生涯或多或少對父親的成長產生過影響。
經歷了那場變故之后,大爺爺從此沒了音信,也沒有撫恤金和陣亡通知書,家里人也不敢打聽。我爺爺不敢多停留,又拖家帶口回到了揚州,從此離開了軍隊。

南洋兄弟煙草公司上??偛考盁煆S舊影
圖片來源:回憶家的博客
2. 上海生活
后來,我爺爺在上海謀了一份差,給南洋兄弟煙草公司*大老板家當門房,既看家護院,又接送應答,收收發發。他在楊浦區大連路靠近黃浦江邊租了一套房,是一種木板搭建的聯排房,一樓進門是堂間,做飯吃飯的地方。樓上是臥室,我父親就在樓梯下搭個床睡。這種木板房不隔音,鄰居吵架聽得清清楚楚。
注:南洋兄弟煙草公司:由簡照南、簡玉階兄弟于1905年在香港創建,1918年遷至上海,是中國最早的民族工業品牌之一。我父親所說的大老板應該是簡玉階。
父親跟我們說,冬天住在這木板房里很冷,家家都用大碗養幾顆水仙花球,白天端到門外曬太陽,晚上端回屋里免得受凍,等到春節時這幾顆水仙花就會開出一盆白色的花朵,給家里增添無盡的喜慶。每到大年初一吃過早飯,我爺爺便帶著我父親去給大老板拜年。煙草公司大老板住的是帶院套的公館,老板在客廳接待拜年的客人。客廳里那叫一個氣派,每個茶幾上一大盆水仙花盛開,屋里彌漫著花香。在公館里服務的傭人、廚師、警衛、跟班排成一排,依次給老板拜年。我父親跟著我爺爺也給老板拜了年,老板旁邊有兩個大筐裝滿銀元,大人賞兩塊,孩子賞一塊。這波拜完,下一波人又來了,是工廠里管事的和工頭,等都拜完了,全體人到院子里看舞獅表演。公館的二樓窗戶伸出一根竹竿,竹竿掛著一個大大的紅包,舞獅隊摞桌子、椅子,幾次都夠不到,竹竿越來越高,然后再加桌子,看著都危險,獅子最后終于叼到了大紅包,全場一片歡呼。
3. 工會活動
1930年夏,我父親初小畢業了,年僅11歲,被爺爺送進了上海天一印刷廠做徒工。這份工還是托煙草公司大老板的情才得到的,在這之前,我父親的小表哥丁力已經進入煙草公司當了工人。

上海市楊浦區榆林路308號 原華一印刷股份有限公司
攝影:席子-上海
華一印刷股份有限公司,1935年由天一印刷股份有限公司與華勝橡皮印刷股份有限公司合并而成。該建筑已被列入上海市第五批優秀歷史建筑名單。我父親應該在這里工作過。
天一印刷廠是英國老板開的工廠,號稱在中國是天下第一,它有當時最先進的膠板印刷機。我父親就是在膠板印刷生產線上學徒,工頭是個外國人,稱“南摩萬”,就是英文的No. 1,二工頭是中國人,稱“南摩吐”。操作中所有指令都是英語,好在我父親機靈,有點文化,技術活一教就會。開始學徒一個月只給11塊銅板,1塊銅板1毛錢,這些錢只夠吃早點。出徒后一個月掙2塊大洋,能買50斤一袋的洋面。
我父親不光機靈,還挺闖蕩。十六七歲時,工廠有急件時,就讓他跑腿,最遠去過北平。上海天一印刷廠最大的客戶是南洋兄弟煙草公司,為他們印制煙盒,因此印刷廠的工人經常參加煙草公司工會組織的活動。那時,小表哥丁力已是煙草公司工會的小頭頭了。這哥倆不光參加工會組織的學習,還參加工會組織的游行。
后來我爺爺發現父親總是很晚回家,就覺得奇怪,一打聽才知道他參加工會了。爺爺拿著棍子打我父親,還罵道:“你想造反吶!小赤佬!”當時國共正在殘酷地廝殺,我爺爺不想大爺爺的悲劇在他身上重演,就不讓他去工會活動。但是棍棒也阻擋不了青年的理想,我父親于1936年5月加入了民族解放先鋒隊*,這是共產黨的外圍組織,從這時候起他就正式走上了革命的道路。
注:中華民族解放先鋒隊,簡稱民先或民先隊,是抗日戰爭時期中國共產黨領導建立的青年抗日救國團體。1936年2月,由平津學生南下擴大宣傳團發起在北平成立,其成員和各級組織遍布全國各地。

1937年8月14日《申報》報道日軍進攻上海
資料來源:抗戰文獻數據平臺
4. 飛行集會
1937年8月13日,上海爆發了淞滬會戰,幾十萬國軍在上海外圍與日本鬼子展開激戰。共產黨組織了“上海各界人民支援前線慰問團”,我父親也參加了慰問團,在蘇州前線宣傳抗日,教唱抗日歌曲,還進行募捐和慰問傷兵等活動。后來國民黨軍隊在戰場上失利,部隊向南京撤退,我父親根據組織上安排又回了上海。
到上海已是晚上,市區進不去了,就在閘外呆了一宿。很巧,在這里遇到了小表哥丁力,他告訴父親明天要去法租界游行。第二天上午,這哥倆就到了法租界,沿著游行路過的大道兩旁貼標語。我父親在他肥大的褲兜里裝有一罐漿糊,見周圍無人,若無其事地靠近墻邊,突然往墻上抹一道漿糊,后面的小表哥也趁人不注意,刷的一下,一張標語就貼上了。走到臨街凹進去的一排車庫旁,還剩幾張標語,他倆決定都貼在這兒了。一個抹漿糊,一個貼標語,貼完了轉過身時,三個巡捕站在他倆身后了。正在這時,海關大樓12點的鐘聲敲響了,街上呼啦啦聚起了游行的隊伍,領頭的法國巡捕叮囑一個中國巡捕把小哥倆遞解回巡捕房,他和另一位中國巡捕去對付游行群眾去了。
在遞解的路上,那個中國巡捕說,不要怕。又問,你們都貼了什么標語?一看有“誓死保衛大上?!薄ⅰ按虻勾鬂h奸殷汝耕”、“打倒日本帝國主義”。他說,“打倒日本帝國主義”這條不行,趕緊撕了,塞進下水道。丁力把標語撕了塞進路邊下水道,我父親也趁機把兜里的漿糊罐扔了。他倆被押解到巡捕房后,關在半地下室的牢房里。過一會兒,巡捕送來一兜子面包和水果,說是馬路對面的幾個人送來的。他倆扒小窗戶往外看,馬路對面有三四個人在向他們招手,估計也是參加游行的工友。法租界的法律規定,拘留不允許超過24小時。第二天中午一過,在巡捕房開庭過堂,法官看了那兩條標語“誓死保衛大上?!焙汀按虻勾鬂h奸殷汝耕”,這兩條都不違法,宣布當庭釋放。虧得那個好心的巡捕告訴把“打倒日本帝國主義”那條標語毀了,否則就得把他們移交日本占領軍。

父親魯前在奔赴延安前的留影
5. 奔赴延安
自從參加淞滬會戰前線慰問團,我父親就離開了工廠。游行事件后,黨組織安排他進入“上??点╇y民收容所*”工作。這個難民收容所在租借地,是黨的地下聯絡站。在這里我父親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魯前,因為我奶奶姓魯。改名字是擔心參加革命后會牽連家里人,給他們帶來危險。
注:八一三淞滬會戰爆發后,大批難民涌入法租借,上海的救濟組織在康悌路(今建國東路)設立了難民收容所。
1938年4月,黨組織找我父親談話,說組織上要選派一批工人到延安進行培訓,問我父親愿意去不,如果同意去得自己籌集到香港的路費。我父親當下就同意了。當時南京已經被日軍占領,離開上海只有走水路,先乘船到香港,然后到廣州,坐火車到武漢,再到西安。我父親手里的錢不夠,把一件新織好的毛衣當了,買好了去香港的船票。臨行前,我父親給家里寄了一封信,大意是國家興亡匹夫有責,自己下定決心從軍報國,希望家里人不要掛念他了,就當為國捐軀了。小表哥丁力也被組織上派到了新四軍。
1938年4月8日,父親一行14人,裝扮成工人、商人的模樣,在淮海路一處地點匯合。他們匯合時拆分了一部電臺,每人保管一部分零件,被告知,如果在船上遇到日本人登船檢查,可以把零件扔到江里。他們乘坐的是英國人的大輪船,輪船行到黃浦江口時真遇到了日軍巡邏隊檢查。他們都聚集在甲板上,一旦日軍登船,他們就要盡快地把電臺零件扔到江里。還好,英國船長與日軍巡邏隊交談了幾句,巡邏艇就開走了。

八路軍武漢辦事處舊影
原為日租界大石洋行,1938年元旦辦事處遷入改址。
圖片來源:荊楚網
我父親一行人到香港后,由當地的黨組織將他們安全地轉送到廣州,在廣州坐火車到達漢口。在漢口八路軍辦事處接上關系,每人發一套新四軍夏季軍裝,軍銜不是少尉和就是中尉,原來國民政府規定新四軍的士兵不允許隨意南北調動,軍官可以到延安培訓。漢口有直達西安的火車,火車剛開出漢口便遇到日軍飛機的掃射,幸好國軍飛機趕來,趕走了日本飛機。4月30日,他們到達西安,當晚露宿在蓮花公園,第二天在八路軍駐西安辦事處換了介紹信,便開始了去往延安的八百里行軍。為了減輕負擔,他們把拎的手提袋、包裹委托給去延安的汽車送到朋友那里。他們則一身新四軍軍裝,排著隊,唱著歌,輕裝前進。走到富縣茶坊這里就是八路軍的地界了,在哨卡驗了他們的西安八辦的介紹信后卻不讓他們過卡。原來他們帶了一部電臺,當晚延安與漢口八辦確認后,才給予放行。

陜北公學的學員在排練大合唱
圖片來源:延安大學檔案館
6. 陜北公學
到了延安后,我父親被分配到陜北公學27中隊學習。陜北公學在延安城里西城門下的城隍廟里,這一期安排了三個中隊集訓。在這里學習抗日民族統一戰線、游擊戰、民眾運動及社會科學等理論。陜北公學是為基層培養組織干部的學校,在延安同時還有抗日軍政大學、馬列主義學院和魯迅藝術學院。
我父親是27中隊的宣傳員,也叫拉歌員。開會時他與中隊長并排坐在隊伍前面,一有空隙立馬跳起來指揮中隊的大合唱,與另外兩個中隊比賽。他上衣口袋里裝著一根自己做的指揮棒,到賽歌時,大家都看他的指揮棒,二部輪唱、三部輪唱,唱得齊不齊全在他的指揮棒。他這本事還是在大上海學的吶!在陜北公學不光要學習,還要參加勞動,楊家嶺的中央大禮堂就是他們參與修建的。
1938年8月我父親加入了中國共產黨。介紹人之一有羅光達,后來曾擔任過中央戲劇學院及中央美術學院院長。在27中隊同期學員里還有徐少甫,后來擔任遼寧省委副書記。

西戰團成員合影(前排左一是我母親,左三是我舅舅)
圖片來源:《王昆》中國電影出版社
7. 加入西戰團
9月份,陜北公學的短期培訓班結束了,我父親又被安排進中組部培訓班學習,學習結束后調入西戰團做支部組織委員。西戰團全稱為第十八集團軍西北戰地服務團,于1937年8月組建,是由記者、詩人、作家、藝術家組成的文藝團體。文學家丁玲(文革后全國政協常委)任主任,左聯作家吳奚如(文革后湖北省政協常委)任副主任,王玉清(文革前冶金部副部長)任秘書處長,西戰團集中了八路軍里的文學家和藝術家。
1938年5月至7月在西安搞宣傳,搞得西安市青年學生和東北軍官兵成群結隊地投向延安,蔣委員長著急了,責令西戰團擇日上前線。西戰團1938年9月第一次上前線,在晉中和晉東南宣傳抗日,鼓動民眾。1938年11月,西戰團回到延安后準備二次上前線,這次是要真正地到第一線,因此人員做了調整,補充一些年輕的文藝骨干。由作曲家周巍歭(文革后文化部代部長)代理西戰團主任,王澤江(文革后武漢大學校長)任支部書記,李唯(文革后沈陽市司法局局長)任團秘書。(未完待續)
撰文:馮濤、馮思飛
編輯:楊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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