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西方古代的占星學全面復蘇，已經成為大眾熟悉的日常話題并深深地影響了當今人們的意識形態。事實上，這股熱潮背后是一段數千年的發展史：不同文明和世代的交替間，占星學經歷著各種興衰變遷，政治、宗教、哲學等西方文明的最基本方面都與之相關。

如果你只知道12星座，那可就太low了。要真正理解占星學是什么，需要懂得它的歷史，影響它一路走來的各種偶然與必然要素。近日，哲學和科學史研究者錢立卿做客澎湃問吧，從科學和思想史的角度為澎友科普了占星學背后的故事。

占星究竟是不是偽科學？與神秘學有什么關系？中西占星有何異同？以下為精選答網友問，有部分編輯。

科普科普：

潘衡：

能不能請您概括地介紹一下，占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們應該怎樣看待，利用占星？

錢立卿 ：

占星是一門有復雜理論基礎的詮釋技藝，其理論來自古代一種普遍的自然哲學信念，即天界事物的變化對地上事物有影響。對這種影響的理解和解釋就五花八門了。巴比倫、埃及、印度、波斯、中國等等一切古代文明都有自己的占星學，內容有同有異。

總體上來說，占星學是人們想從天界影響的角度努力把握地上事物的復雜變化，從自然事物擴展到人間事務。而西方占星最具影響力的一支是巴比倫傳到希臘的，它除了想把握天地間影響外，也努力對整個宇宙有所理解，這里面當然有許多古希臘哲學流派的影響。

古代占星學毫無疑問是人類的重要理性成就，但要正確理解它并非易事。簡單來講，今天的人要帶著歷史的眼光來看它，不能當它是個孤立的解釋體系或科學理論什么的，否則就會陷入誤導性的科學/偽科學之爭。古希臘人早已意識到，作為一種求知的方法，占星學本身無所謂正確錯誤，無關真假，它本來就不是以科學的方式去追求經驗證實的理論活動。古希臘人基本上認為占星是可信的，只是它的可靠性和準確性都比天文結論弱一些。

由于占星學在本體論層面已被現代科學取代，那么它到底算個什么呢？如果你相信占星的效果，那么我個人傾向于心理學解釋進路，尤其是個人對自己（甚至對他人）的一種處境的理解與把握。它可以作為一種技藝，詮釋當前的境域和以往有什么關系，同時對今后的變化提出一些建議。今天許多有心理學傾向的占星師都喜歡這么理解，而如果不考慮本體論上的古今差異，其實古代人對占星實踐也持有類似的看法。

思想史也是個很好的角度。法國學者Auguste Bouché-Leclerq在19世紀末出版了歷史上第一本古典占星史的著作《希臘占星學》，為后人真正進入古典占星世界提供了重要的根據。這是本科學史取向的著作，它確立了占星學史作為科學史的分支。我個人傾向于這條進路。

需要再次強調，占星學的定位自始至終是一門有著理論基礎的技術，而不是科學，更沒存在偽不偽科學的問題。盡管它的理論層面有非常科學的部分，也有自然哲學和神秘主義，但這些不能決定其實質，決定實質的是它的目的。歷史告訴我們，占星只在很有限的意義上參與到對世界的理論解釋目的當中，比如像托勒密那里。總體上它不以探求真理的為目的，而是為了一些具體的、特定的目的而去“創作”解釋。在古希臘的意義上（尤其是亞里士多德那里），人類的理性活動主要可以分為理論的、實踐的和制作的，理論是以追求真理為目的的沉思活動，而制作是為了創造某樣不存在的東西，理論活動的背后是“科學”的靈魂，而創作靠的是一種叫“技藝”的靈魂力量，它的成就通常被叫作技術。在亞里士多德看起來，制作使用工具和創作音樂詩歌都可以視為技藝或技術，在這個意義上，占星學也是。

余余木木：

想問一下，占星術的起源是在古希臘嗎？每個星體都有其特定的含義是嗎？這些含義是怎么得知的呢？它和宗教對立嗎？

錢立卿：

我們通常所說的占星學起源于古巴比倫，最早的記錄是美索不達米亞的文明與創世神話碑文集成（Enuma Anu Enlil）。這些碑文總共約70塊，年代各異，現今較為多數的學者認為，其中最早的年代可以追溯到公元前1646年。在巴比倫文明晚期，他們的天文和占星知識散布到其他地方，大約在希臘化時期開始的時候，即公元前四世紀以降，傳到了古希臘，希臘人在那個時候才知道占星學。

古代人給星體命名的時候其實已經帶入了某種哲學或神話思想，比如我們中國人叫金木水火土，希臘人是五個神（羅馬沿用了這五個神祇），這構成了星體意義的最基本定位。

光講西方占星的話，那么至少希臘時期的人在談到星體的時候就會聯系到它的神性意義（神的性別、性格、司職等等），隨后的人又用自然哲學的四大元素理論來定位和解釋它們，產生了更豐富更完善的理論。但解釋始終是活的，它可以通過一定的修正始終使自己的理論“能夠解釋”發生的事情，即便預測和事實不符，也可以“解釋”掉。

當然可以說，神話和自然哲學的定位是某種前提，是一種先行的解釋，但這個框架的效力也在變化，它不斷地在預測與解釋中進一步完善自己，或者說，人類在占星實踐的一個重要經驗就是把故事說得盡可能更完美更漂亮些。

占星和多神教基本不對立，但和一神教關系復雜。歷史上，三大一神教（猶太、基督、伊斯蘭）都有許多神職人員、神學家和相關思想家極力反對占星學，同樣也有很多不反對甚至贊成，這完全取決于時代背景和個人的解釋角度。同樣，政治家、哲學家甚至科學家的真實立場也無法一概而論，比如我們今天耳熟能詳的一些偉大的天文學（伽利略、開普勒、第谷等）就不見得拒斥占星。

雖然題主說明不談占星實踐，也有對占星實踐窮追不舍的：

高處不勝寒：

有哪些利用占星成功預測的案例嗎？理論總歸要運用到實踐的。

錢立卿：

當代的占星學一開始的時候就有所謂的“成功案例”。您可以查一個人，叫Richard　Harold　Naylor，此公可謂是讓當代占星學最終成為一種大眾文化的始作俑者。他在1930年8月24日那篇經典的占星短文（畫了伊麗莎白二世的妹妹瑪格麗特公主的本命盤并作了簡單解釋）之后一個月，就“成功預測”了著名的R101空難事件。當然，為了避免本人有宣揚“封建迷信”的嫌疑，我同樣請您關注他那些“失敗預測”的案例。

Sukmolervich.Maximov：

我曾買過一本英國DK出版社出版的《占星術》，上面講到了占星術歷史和技藝，這和你研究的有所重疊嗎？還有，在歷史上有很多著名占星師據說能夠預測人的死亡、戰爭的走勢什么的，但現在的占星師主要研究人的性格、運氣，是技藝退步了嗎？

錢立卿：

通常強調占星實踐的著作，只要不是古代原典，都不太會側重其歷史與思想的方面，最多是些簡單的介紹。作為科學史方向的研究者，更多的是關注它思想發展的方面。

占星學目標的轉向是個好問題，但很大，無法在這里詳細回答，只能說幾個重要的點：

1.　所謂預測，其實和事后的解釋分不開，而其準確性也和我們事先的關注方面和理解角度分不開，和結果的記錄與統計分不開，什么是“準確的預測”不是簡單的事先預告加上事后匯報。歷史上經典的幾個預測案例，比如羅馬皇帝圖密善執行占星師的死刑，他自己遇刺等等，都是非常有趣的事件，里面恰恰能看到預測、發生和解釋之間的微妙關系。它完全不像對科學理論預測的檢驗那樣，而像某種技藝，教人如何在事先和事后看待并解釋同一個事件。

2.　占星學最早就是用來預測國家的自然和社會事件的。在西方古代哲學思想和神話思想的影響下，它在學理上充滿著深思熟慮的東西，有著相當系統的理論。當然，這絕不表明它因此就是“正確的”，而僅僅表明它是一種理性的活動，力圖從現有的知識積累和可見的事物出發，去探究某種不可見的規律。因此，古典占星也絕不等同于隨隨便便的迷信。

3.　然而，正因為它是有理性根據的，所以它也是可以被挑戰和反駁的。只是在近代科學以前，雖然有像基督教之類的思想挑戰它，反對它神秘主義和宿命論出發點，但它并沒有受到實質性的削弱。因為真正說來，占星最根源的地方是它的自然哲學背景，而作為一種對天地人關系比較系統的自然哲學解釋，17世紀科學革命以前（準確來說是天體物理學誕生以前）并沒有更強的理論來擊敗它。宗教所能做的最多只是意識形態上的限制。然而在科學革命以后，日心說和天體物理逐步取代了一切古代自然哲學解釋，尤其是在本體論上否定了占星學的根據，因此后來的知識界無法再對占星有認真的堅持了。

所以說，必須從歷史的角度來看待占星學的接受方向之變化，古代人可以相當合理地接受占星學的各種理論，但如果今天還有人認為占星是本體論上合理的，那就是非常不理性了。正如今天的人無法再合理地堅持地心說，但假如古代人都不信這個，那才荒唐呢。一種觀點或理論是不是稱得上“合理的”或“理性的”甚至“科學的”，與這種觀點本身“正確”與否，是兩碼事。

中西占星比較：

salome：

中國古代占星常常帶有政治意義，而民間似乎不太占星。西方是否不同呢？

錢立卿：

民間不太占星，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占星需要的計算技術非常復雜。人類只有到了全民計算機時代才能做到真正的全民玩星盤，只要你把數字敲進去就可以了，理論怎么做，具體怎么做，完全不用關心。全民占星在半個世紀以前還是無法想象的。至于占星的政治解釋，從占星三千多年前誕生起就有了，這是它的一個重要用途，古今中外皆如此。

1993412594：

請問中西方占星在思維方式上的根本區別和共同點。

錢立卿：

首先是對星位的測算，這里沒有含混的余地，只有對和錯。

在解釋方向上也有相似處，比如紫薇關于宮位和意義和西方占星有相似，它和屬相、二十八宿等都屬于中國占星學（Chinese　Astrology）。中國人用了許多紫薇的概念翻譯西方占星術語，但由于基本理念不同，所以要注意它們字面上的一致和內涵的差異。從解釋范式上看，雙方都有自然哲學的基礎，也有神秘的方面。

假如我們把像托勒密（公元2世紀）那樣的人作為一個占星學思想家的范例，那么可以說西方占星學的一個重要特征是追求星辰運動的物理意義解釋，它是對數學解釋的重要補充，對自然的完整理解離不開這個維度。盡管這種物理解釋的傾向在當時只能表現為某種自然哲學的形態，但西方人從來沒有放棄這一點，甚至中世紀的教會強力限制異端邪說時，也沒有全面禁止占星，而是把它分成了神判占星和自然占星兩大類：前者涉及命運問題，教會嚴加禁止，而后者關注醫學、氣象、地理等方面，官方是允許的。這是西方占星學的一大特征，可以視為其科學精神的表現。

總有些熱愛神秘的澎友：

張宇輝：

天文學家發現冥王星時對它進行了命名，而在隨后多年后占星學家才明了冥王在占星中的一個重要內涵就是死亡、毀滅，符合名字的本意，這不是巧合吧？

錢立卿：

把這故事倒過去看就會發現，這絕不是巧合，而更像是“我發現的東西正是我一開始放進去的”。

悠逍有只貓特懶：

塔羅牌和占星術有什么關系么？

錢立卿：

從源頭上來說，兩者沒什么關系。塔羅牌只是16世紀意大利人發明的紙牌游戲，19世紀由于非洲古文明熱潮和神秘主義在法國盛行，一些法國神秘主義者杜撰了它的神秘起源（比如源自猶太神秘主義甚至古埃及）。從此它就成了占卜術的一種。

不過，從另一個角度看，作為一種解釋技術和手段，占星和塔羅完全可以有關系，事實上兼修兩者的人非常多。

忘加V：

煉金術的理論基礎與占星學是一致的么？它們想解答的問題有什么不同？

錢立卿：

煉金和占星來源完全不同。煉金出現較晚，淵源繁雜，其中也包括了占星的思想。簡言之，煉金的核心要義是探究如何把一種暫時的、可朽壞的東西轉變成在塵世間也能保持不朽的永恒之物，需要找素材、做實驗。而占星，最初起源于樸素的自然哲學，目的是把握宇宙星辰對大地和人的影響，是理解與解釋的技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