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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物社區|紳士化背景下,東倫敦那些消失的食物地標
大約7、8年前,我剛搬到東倫敦的哈克尼區。這里的周末市集出名,最受雅痞族歡迎的市集之一莫過于依傍運河的百老匯市場(Broadway Market)。每逢盛夏,沿路的酒吧和披薩屋外人頭攢動、百花齊放——我曾以為倫敦高顏值聚居地里,百老匯市場必居排行榜前列。
周六的百老匯市場兩頭封鎖,變成人行道,呼喚出維多利亞市場興盛時期的精神氣,有賣手沖咖啡和西點的,高價位的肉販子和魚販子也來了。街頭藝人拉的是小提琴,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全是年輕朝氣的臉,人手一杯咖啡,或一份昂貴卻簡陋的午餐,懷里捧著一束從隔壁花市趕早買的鮮花——東倫敦趕集的人群,也是周末一景。
凡在這里搭鋪子的,都主打獨立、本地,價格也高。偶爾和朋友在這里小酌,享受一下陽光,假裝自己在歐洲街頭(英國人愛把英國之外的歐洲國家叫“歐洲”),聽著街頭音樂人演奏,感覺也不錯,但紳士化的信號無處不在:街頭藝人身邊的街心花園后一排公有住房;平價小店里的商品竟比外面高了不少,半打非有機、非放養的雞蛋就要將近50元人民幣,想必是高租金惹的禍。
在寒冷冬夜騎車經過空曠市場的我,常想,此時雅痞們去了哪里,若他們看到瑟瑟發抖的人坐在馬路邊,又會怎么想。
與百老匯市場夜景融為一體的醉漢們在店鋪門庭若市時不起眼。若不經意看到了,也會吃驚如此干凈整潔的街道上,怎么能出現這類人群。
城市底端的灰渣和城市雅痞的光輝。
沒幾次,我便放棄了那種得站在路邊解決、生怕被人擠掉的昂貴午餐,另辟蹊徑。后來偶然發現,百老匯市場步行500米處就是哈克尼城市農場。雖然也是雅痞們愛光顧的地方,但多是雅痞家庭,算是安了個高門檻。這里設有歡迎小孩和狗的飲食店,能吃到相對健康、分量十足的餐點,還能嘗到來自農場的新鮮雞蛋。在吃飯之余,有小孩的家庭也能在農場里逛逛,學習各種關于動物的知識。
而農場對面是一幢華麗而神秘的建筑,據說空了許多年。那大約是2013年。
原來這是伊麗莎白兒童醫院(Queen Elizabeth Hospital for Children)舊址。1872年,東倫敦醫療資源稀缺,于是,致力于醫療事業的兩姐妹艾倫和瑪麗·伊麗莎白·菲利普斯(Ellen & Mary Elizabeth Phillips)奔波多年終獲地租,設計建立了這所兒童醫院。
雖然醫院在1996年關閉,卻是東倫敦醫療史上值得保留的建筑。站在數十米遠,就能認出建筑標志性的紅磚拱窗。我來到建筑前,看到外面的欄桿上貼了許多傳單。傳單的大意為,英國保守黨要拆除這座地標性建筑,改造為民居。改造計劃出臺匆忙,民居設計簡陋。當時,現任英國首相鮑里斯·約翰遜為倫敦市長,為了實現在2015年3月前交出55000套經濟適用房的政策,同意拆除兒童醫院。為此,一場漫長的訴求開始。
當時,致力于哈克尼區遺產保護的“哈克尼社團”成員大衛·蕭(David Shaw)曾警告過:“看看我們周圍,都是些設計差、最多立個25年的樓房。如此倉促,與其說在創造未來, 其實在失去過往。”

伊麗莎白兒童醫院2005年外景。圖片來源:https://www.derelictlondon.com/

伊麗莎白兒童醫院原址2019年外景。圖片來源:https://www.derelictlondon.com/
然而,居民訴求無果,政績和經濟利益占了上風。2016年,伊麗莎白兒童醫院舊址變成了一棟 24套住宅的公寓樓。三年后,2019,同在哈克尼路上,不遠處又一幢標志性建筑——存活于幾代哈克尼原住民記憶中的裝飾風藝術(Art Deco)風格的大樓“賓果游戲大廳”——被拆除,取而代之的也是紙板盒一樣的公寓樓。

哈克尼路上的裝飾風藝術大樓,1938年初建成時為電影院。圖片來源:https://spitalfieldslife.com/2018/01/02/so-long-hackney-rd-bingo-hall/

“賓果游戲大廳”拆除后,原址上公寓樓設計效果圖。圖片來源:https://www.hawkinsbrown.com/projects/hackney-road
在搬來東倫敦前,我曾連續兩個夏天前往哈克尼威克(Hackney Wick)參加藝術工作室開放日。這里空閑廠房林立,藝術家群體逐漸將這里變成開放、自由的藝術世外桃源。哈克尼威克最著名的地標,莫過于魚島(Fish Island)上寫著Carlton的工廠大煙囪,提醒著這里工人階級的過去。
由于創新的氛圍,哈克尼威克大約最早擁有東倫敦的私家釀酒廠和有機食材集中販售實體店。到了夏天的開放日,藝術家們還給來客們調制英式雞尾酒,儼然一個開放的藝術社區。可是,二十多年來自主建起的欣欣向榮的社區,被地產商瞄上了機會。如今,Carlton大煙囪邊的舊廠房被拆除,被新造的金屬灰色的公寓包圍,淪為地產商收入囊中卻束之高閣的獎杯。
哈克尼威克的居民在漫長的訴求后,總算保留了一座公共藝術空間——風暴空間(Stour Space)。如今,沿著運河再也看不到倚靠著舊廠房、舊碼頭的小餐廳,全變成了公寓房的陽臺。

運河邊的哈克尼威克工廠區。本文圖片除特殊標注外均為作者拍攝。
疫情期間,我斗膽走上魚島,對著整棟整棟未售出的公寓房,竟然有些無語,認不出任何一條熟悉的路——每條路邊都是新建的玻璃店墻,里面空空如也,像死魚眼睛般回望著我。

哈克尼威克的新公寓樓。
我那時的心情,和紀錄片《人生七年-42歲》里在東倫敦長大的托尼一樣,看著哈克尼威克曾繁榮一時的賽狗場,變成了一片泥濘。哈克尼威克藝術社區之戰,是紳士化過程中一場失掉的戰役。

哈克尼威克在建公寓樓。
在哈克尼住久了,就會知道這里并不只有周末無窮無盡的美食市場和街上花枝招展的雅痞們。利河(River Lea)貫穿的哈克尼沿岸,寫滿英國二戰和工業化的歷史,正統猶太教派、疾風世代(Windrush Generation, 指1944年至1971年間,從大英帝國加勒比海殖民地移居到英國本島的移民,多來自牙買加)的后代和中亞新移民延續著這里多樣性的文化。
在哈克尼北部,我發現通往東倫敦瑞德利路市場(Ridley Road Market)附近的民居外,不少掛著自制的“拯救瑞德利路”的牌子。

瑞德利路市場附近民居上的牌子。
瑞德利路市場在1880年創立,也是東倫敦的標志性市場。這里一周六天設有臨時市集,兩邊的固定商鋪多為肉店、布店、碟鋪和販賣加勒比海人食材的進口商店。敦瑞德利路商業中心(Ridley Road Shopping Village)是幢低矮的雙層建筑,下層是商鋪和倉庫,上層是藝術家工作室,從窗口望進去能看到層疊的布料、模特和手作制品。
伴隨著瑞德利路市場的記憶,是象征加勒比海黑奴解放的嘉年華會,是牙買加烤雞和烤芭蕉的濃煙和香氣,是在太陽下耀眼的曬魚干和色彩斑斕的蠟染布。

瑞德利路市場上的店鋪和小旅館。
2020年夏天我到這里做街頭采訪,經過敦瑞德利路商業中心,發現這里幾乎人去樓空。一位加勒比海大爺坐在門口納涼,好奇地看著我。我說:“很久沒來了,能進去看看嗎?”
他說,沒什么好看的,都沒了。
大爺開了一家兩平米見方的碟店,多是我沒聽說過的非洲藝術家。店里收拾得整整齊齊,還有燒水壺和休息區。雖然,他的店已經不對外營業,但陸續有人進來和大爺打招呼。店留著,全當是這里的一個基地。

瑞德利路商業中心和藝術工作室。
他說:“我在這里開店27年了,這條路上所有人都認識我。”
2018年,敦瑞德利路商業中心的產權方打算單方面終止樓房的出租,并強行驅逐租客。取代這棟兩層建筑的將是10套豪華公寓。當地居民和藝術家們在線上請愿,當請愿簽名超過10000個后,產權方暫時停止驅逐。然而,許多人早已在混亂中搬離,商業中心的命運依舊不明朗。

瑞德利路市場上的店鋪。
敦瑞德利路所在的東倫敦達爾斯頓地段(Dalston)在這十年間,經歷著急劇的紳士化。這里酒吧、夜店林立,周末來這里通宵豪飲的人,和清晨早起的移民商販,一起出現在微弱的晨曦中。雖然市場里的豪華公寓改建計劃還未通過區政府審核,但離市場不足200米的路邊,有一家豪華酒店式公寓在2021年年初開張。
這些年來,我幾乎每周六都和朋友一起吃早午餐,而我們的選擇余地卻越來越少了:認識了幾年的老板突然不見了;家庭小店變成了精品咖啡屋;為了迎合受眾,販售傳統英式早餐的食鋪也變成了素食餐廳。
“拯救瑞德利路市場”的請愿還在繼續,但我感到,它好像已經默認了不可逆轉的命運。
(作者陳姍姍系多媒體制作人)

“食物社區”系列為“明日之食”專題的一個版塊,將圍繞食物如何改變社區來探討可持續食物議題,投稿郵箱:fengj@thepaper.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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