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清康熙、雍正年間，吳淞江上曾建兩座阻擋海潮的石閘，即老閘、新閘，我們漫步的這塊街區當年因位于這兩個石閘之北，因此得名閘北（注：2015年11月，上海撤銷閘北區、靜安區，合并設立新的靜安區，本文中提到的閘北為合并前的老閘北區）。那時的吳淞江兩側河道縱橫，水網密布，在地勢稍高的閘北逐漸形成市集。隨著上海開埠通商，商業貿易漸趨繁榮，各地移民不斷流入上海，有些移民就在閘北定居下來，形成自然村落和定居點。因來自江南和內地的人流和貨物多通過蘇州河進入上海，河岸就逐漸成為農副產品等物資集散和交易地。這里也有了通往江灣鎮、大場鎮和真如鎮的道路。

1863年，閘北的東南角，即今天的西藏北路以東的一塊地方劃入美租界，后并入上海公共租界。第二年，租界工部局在蘇州河上建福建路橋等多座橋梁，閘北的那塊劃入租界的地方開始大規模筑路建房，開廠辦店，繅絲、翻砂、機器制造和卷煙等發展起來。在今河南北路至福建北路這一段的蘇州河上還建成上海最大的內河碼頭，此地有定期客貨班輪往來于上海至太湖流域各村鎮和城市，這一段蘇州河也因此極為繁忙。

閘北租界地區的繁榮刺激了上海地方紳商，他們向兩江總督提出在閘北自辟商埠的請求，獲得批準。1900年，上海本地紳商創辦了上海第一個民辦市政機構——閘北工程總局，此后，閘北華界地區也開始了城市化，建橋、筑路改善交通，1908年滬寧鐵路通車，位于境內的滬寧鐵路上海站亦投入使用。1911年，閘北華界開始通電和自來水。這些市政設施的建設使得閘北華界地區與閘北租界地區的差距開始縮小，加之地價比租界地區便宜，閘北的工商業亦隨之迅速發展起來，人口亦隨之增長，呈現繁榮景象。

蘇州河體驗小分隊此次探訪的這個地塊與當年的閘北租界地區僅僅隔了一條馬路（今西藏北路），是當年閘北華界地區商業最為繁榮的地區之一。

（蘇州河小分隊街區體驗請見：蘇州河體驗圖志｜在老閘北看新老社區的融合發展）

倉庫建筑群

從西藏北路西側的光復路開始，沿蘇州河步道向西而行，我們首先遇見的就是四行倉庫，它應是這個街區最為著名的建筑。

這幢6層樓高的大樓建于1931年，由當時中國幾家著名的大銀行共同興建，建成后并用作金城、大陸、鹽業、中南四個銀行儲蓄會的堆棧，故稱“四行倉庫”。相關資料顯示這是一幢法式建筑，鋼筋水泥澆筑框架，花崗巖條石砌墻，異常堅固。且有地下室隱蔽。東西北三面均為高墻，僅朝南面對蘇州河開有門窗。河對岸便是公共租界。

四行倉庫成為一個著名的建筑，不僅僅是這個建筑自身的特點，更因為這里曾經發生過一個十分悲壯的中國人民誓死抵抗外來入侵者的故事。

1937年7月盧溝橋事變之后，日本全面侵華戰爭爆發，不久，在上海地區發生“八一三”事變，長達三個月之久的“淞滬會戰”發生，位于上海公共租界對面的閘北華界地區也遭受日軍攻擊。國民革命軍第88師524團副團長的謝晉元帶領“八百壯士”，憑借這座堅固的倉庫殊死抵抗，與日軍在此鏖戰四晝夜，名震一時，史稱“四行倉庫保衛戰”。

目前，這幢建筑的西側仍然保留著一堵墻，當年激戰時留下的彈痕仍然依稀可見。體驗小分隊一行人瞻仰了這堵墻，十分震撼。據相關資料，這堵墻上共有8個炮彈孔、430個槍彈孔，由此可以想見當年這里發生的那場戰斗的激烈程度。

目前四行倉庫已經做過整體保護修繕，倉庫內部建成“四行倉庫抗戰紀念館”，同保留著彈痕的墻壁一樣，是這個街區的網紅打卡地。

離開四行倉庫繼續沿著蘇州河北岸步道西行約數百米，過烏鎮路，又遇到了位于光復路423號-433號的福新面粉一廠舊址。這也是本街區另一處重要的老建筑。它坐北朝南，磚木結構，有二至三層樓的高度，外墻為清水紅磚。相關資料記載，這個建筑建于1914年，是福新面粉廠當時所建四個堆棧當中僅存的一個，距今已經百余年，應是這個街區最老的一個歷史建筑。雖然不及蘇州河對岸的那些原租界時代的老建筑那樣高大，富有西洋風格，但是它見證了近代中國民族工業的興起、鼎盛，昔日蘇州河的繁榮與閘北區的繁華。

榮氏兄弟與福新面粉廠

閘北華界的城市化始于清末，雖然遠不及租界地區完善，但是因地價低廉，交通位置優越，清政府官僚和民族資本家紛紛來此爭購地皮，建廠開店。福新面粉一廠就是在這場投資熱潮中由榮宗敬、榮德生投資興建的。

榮宗敬（1873—1938年）原名榮宗錦，晚號錦園。文中圖片均由作者提供

榮德生（1875—1952年）原名榮宗銓，后取號樂農

榮宗敬、榮德生均為是江蘇無錫西鄉榮巷人。早年均在上海當過學徒。后來在家鄉無錫投資辦面粉廠和紡織廠，在經營獲利之后，1912年前后決定來上海開辦面粉廠，廠址就選在西藏北路以西蘇州河北岸閘北華界，也就是我們這次漫步遇見的福新面粉一廠舊址所在的地方。

可以想見，在這塊地方建面粉廠，條件相當優越——緊靠蘇州河邊，極易解決運輸問題。來自江南的成熟的小麥通過大小船舶由蘇州河運進來，卸下后存入堆棧待加工。在廠房里加工好的面粉又由蘇州河運往江南和內地其他地方，也可以運往東南亞甚至是歐美。

1913年7月，福新面粉廠正式開業，僅幾個月就盈利數萬元。榮氏兄弟趁機擴大投資，1913年冬，建福新二廠；1914年6月建福新三廠。此時恰逢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面粉在國際市場十分緊俏，福新面粉廠發展迅速。1915年，福新買下了原先租用的中興面粉廠，改為福新四廠；1918年，福新五廠在漢口建成，接著又租用了華興面粉廠，后來買下改為福新六廠。至此，榮氏兄弟倆主要經營的10家面粉廠，每日產量可達到驚人的4.2萬袋，而10家廠子中有5家皆是通過收購而得。

在經營面粉業大獲成功的同時，榮氏兄弟還投資紡織業，籌辦申新紗廠。到1919年榮氏的茂新、福新、申新三家總公司，已擁有12個面粉廠和4個紡織廠，資本總額達1200萬元以上，居民族資本主義工業第二位，僅次于南洋兄弟煙草公司。

1922年2月，榮氏兄弟經營的面粉廠已經達到12個，其中茂新有4個廠，福新有8個廠，其生產能力已占全國民族資本面粉廠生產量的1/3左右。不久，因為榮宗敬決意上馬申新四廠，導致總公司周轉資金發生困難。這時，榮宗敬再次冒險，以接受極為苛刻的條件向日本東亞興業株式會社貸款350萬日元（折合220萬兩白銀），終于闖過難關。從此，榮氏兄弟博得“面粉大王”和“紡紗大王”的稱號，確立起大資本家的地位。

榮氏兄弟成功投資面粉業是從福新面粉一廠起步的，福新面粉一廠見證了榮氏兄弟事業的興起和鼎盛，也見證了閘北段蘇州河街區的城市化和工業化。

此次我們漫步所見的福新面粉一廠目前已獲得保護性修繕，中國500強企業龍盛集團按照《蘇州河沿岸地區建設規劃（2018－2035）》要求，在這個舊廠址的周邊地塊處打造了一個高級住宅區，簡樸的清水紅磚廠房在簡約現代的高級住宅樓的映襯下更顯示出歷史感和滄桑感。可惜的是，面粉廠除了建筑外觀之外已不具公共性，它所見證的歷史變遷只能從資料中體會。

福新面粉一廠舊址和背后的新建樓盤。董懌翎 圖

教育和文化背后的閘北浮沉

離開福新面粉一廠舊址，我們沿著恒通東路、曲阜西路信步向東，發現沿途所經過的街區或為居民住宅，或為寫字樓或營業性場所，看上去絕大多數是近些年來新建，幾乎未發現1949年前的老建筑，上個世紀80年代之前的建筑似乎也極少，這令我們一行人頗感詫異。

帶著頗多疑問，我們走到曲阜西路、晉元路口，發現一所中學——向東中學。引起我們興趣的是這所學校的校舍，均為多層建筑，紅色外墻，從其風格上看似乎不是1949年之后所建。通過搜索引擎檢索，我們發現這所學校的前身是與福新面粉廠差不多同時建立的南洋女子師范學校。

南洋女師范學校由旅滬湖州商人凌銘之于1912年創辦，起初校址在南市方斜路三多里，1921年遷至閘北曲阜路長壽里（今向東中學的校址）。

《申報》中關于南洋女子師范學校的消息

這所學校因何會遷入閘北？那時的南市雖然與閘北同為華界，但是是老城區，明清以來就已經是一個相當繁榮的港口城市，商業和文化方面也自然遠比那時的閘北發達。查閱相關的資料發現，20世紀20年代的閘北，不但商業繁榮，文化方面的地位也日益凸顯。早在1904年，近代著名教育家、革命家蔡元培先生創立的愛國女學校遷入閘北，開閘北現代教育之先河。商務印書館老板夏瑞芳創辦小學師范講習所及尚公小學校、湖州旅滬同鄉會創辦的湖州旅滬公學，等等。至1931年，閘北曾辦過小學160余所，中學40余所，各類職業教育學校20余所和高等學校10余所。文化事業堪稱繁盛。

其時閘北最重要的文化設施是設在閘北寶山路的商務印書館及其所設東方圖書館。但是令人扼腕的是1932年發生的一·二八事變和1937年發生的八一三事變，閘北幾乎被夷為平地，有40余萬冊珍貴藏書的被譽為“亞洲第一圖書館”東方圖書館被日軍的炮火焚毀。

兩次戰事閘北都是主戰場，數萬間民房被毀，工商業被摧毀殆盡，閘北的元氣亦因此大傷，失去昔日的繁盛景象，成為上海最貧窮的地區之一。戰爭廢墟逐漸成為災民、難民聚居的棚戶區。抗日戰爭勝利后，北蘇州路、光復路一帶五金鋼鐵、竹木市場和北站周圍商業、飲食服務業有所恢復，而且上海市政府也制訂過《閘北西區重建計劃》，但是因國民黨忙于內戰而成為一紙空文。至解放前夕，閘北、北站兩區境內棚戶集中點120多處，占閘北、北站兩區總人數的41.94%。

新中國成立后，對閘北棚戶集中區進行過市政建設和舊區改造。上世紀50年代初，區政府在棚戶區設給水站，裝路燈，敷設下水道，建造廁所，改善居住條件。改革開放后，閘北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隨著市政建設蓬勃興起，大批棚戶簡屋得到改造，一批高層和超高層建筑拔地而起，而我們所漫步的街區在內的街區歷史遺跡和老建筑稀少，其原因可追溯至老閘北區這些滄海桑田的變遷。

至此，我們的街區尋舊之旅告一段落。可以說，從三處歷史遺跡和老建筑可以管窺老閘北、蘇州河乃至于近代以來上海城市的不同尋常的發展歷程，堪稱傳奇。

（作者王敏系上海大學文學院歷史學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