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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只做一件事:我的外公錢海岳及其《南明史》
出生之前,外公已然駕鶴西行,對外公的印象都是阿婆給的。左手舉著一根煙,幾乎沒心思抽一口,直燒到手指才把他掐滅。腳踩在白銅腳爐上,一支毛筆寫個不?!慨斘易龉φn三心二意,阿婆便跟我講外公是怎么寫南明史的。外公一生只做了這一件事。
從事新聞工作之后接觸了不少學術大拿、教授博導,才深悟到專注地做學問、坐冷板凳有多難。更別說當時的知識分子忙于戰亂逃亡、生存應酬了。一輩子只做一件事的人我知道的只有外公。
對他的判斷,也是先認為他很書呆子,只知道埋頭著書;后認為他智力不夠,無法八面玲瓏于學界與官場,不能發動學生、周圍人共同快速成書。直到讀過他原稿第一部分,才大致理解了一些他的心意。
隨著閱歷增加,近些年參加了奧運、世博報道,才逐漸明白,南明史和外公對于史學界、學術界的意義只是其中一部分而已,明白了南明史真正承載的價值為何被史學大師顧頡剛提到與二十四史相當的地位。

從悲劇中看治亂規律的“歷史K線圖”
中華民族的治亂規律在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知識分子的心中,是個大問題。他們關注民族命運比當代人揪心股市更甚。有人曾在股市掉到千點之下時兩腿發抖,每天對比日線圖、周線圖、年線圖,夢想著觸底反彈,又擔心更大面積的崩盤。而他們,面臨著民族的生死存亡,內心更加慌亂無著。那時的中國人都需要一個大勢圖,以此判斷是不是到了“歷史K線圖”的谷底,馬上就要攀升了?還是會跌的更慘?
治亂循環說有規律,卻不那么好掌握。外公的一些師友提點,明末或許與當時的中國有相似之處。
因此,在多數人被動等待命運路線圖指示的時候,外公主動出擊,決定畫出一張明朝末年民族的“跌線圖”。但難度可想而知。盛世治史,研究秦皇漢武唐宗宋祖是歷史的顯學,正如大家都議論在股市掙錢,誰也不提賠錢的心理是一樣的。而“跌線圖”的素材都被歷史淹埋,經過清朝文字獄,知道真相的人也都咬著牙離開了人世,工作量奇大。所以,柳亞子先生搜集大量信息史料,醞釀多時,卻終未成稿。
日本人侵略中華之前陰謀策劃了100多年。他們早期就把老師定位成女真人,一直對清朝的崛起史極度感興趣。女真彈丸之地,小小一支人馬,卻長驅直入,將整個大明的花花江山生吞活剝又消化良好。那整套作戰部署、統治哲學都成了日本上層學習的教材。后來,他們又以建造滿洲鐵路為名,深入中國腹地,四處搜羅情報,才逐漸畫出侵華的路線圖。
“九一八”國仇深重,從外公給孩子起名,我以為能看出他的政治理想和對國家的祝愿。大兒子錢大匡,匡正國本驅逐外辱;大女兒錢大昭,國運重振正大光明;二兒子錢大復,中華復興再造強國;小女兒錢大蕙,政治清明詩禮之邦。積貧積弱令很多社會精英對國運絕望透頂,外公于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仍堅信祖國能恢復大中華的往日輝煌,遂以四個孩子的名字描繪出心目中的國勢藍圖的四部曲。
但美好的理想需要腳踏實地的奮斗,也必須直面慘痛的現實與國人的血淚。也就在他孩子相繼出世的幾年,他動筆南明史。對應日本人當年的構想,他要通過自己的研究,撰寫一部悲劇史書,探尋出明末中國是怎么眾不敵寡以強落敗,被打得跪地投降的,以幫助同胞抗日,幫助未來的中國找到相反的經驗和出路。

作為普通讀者的代表,我雖知道外公南明史的偉大意義,但讀懂讀透并不容易?;突?00萬字,剛開始就能把人搞懵,沒有點古文功底,可以說是寸步難行。外公的小女婿袁先壽為南明史的義例部分考注,字數是原有的十倍還多!
南明史書稿的出版,為什么拖了那么長的時間?其中有說不完的故事。就說點校這事兒吧,1990年代以后,中國人頭腦活泛了,出版社喜歡掙錢的教輔類書籍,明清史研究者忙著寫電視連續劇。父親——錢海岳的大女婿堵仲偉,拿著外公的書稿,想盡快完成外婆臨終心愿,四處出擊,碰了很多釘子。一般學者有兩個要求,一是巨額點校費,二是和錢海岳共同署名。我們不能接受,這部南明史凝結著一個人的生命,不是在市場上看到的文字垃圾!
而說到出版,那些所謂讀書人在我們面前展現的一般是兩種嘴臉,先是捧,把出版的重要性說到天高,然后一抹臉露出商人的本性,不是談錢就是要他需要的“政績”,真是翻手為云覆手為雨。一個博士頭銜的編輯部頭目就對父親說:“南明史在這個時候不算什么了,我說它有價值就有價值,沒價值就沒價值。說到底,我們出書就是為了顧頡剛的序和柳亞子的題名,要不怎么出得出來?”說到底,南明史對國家民族的價值、史學價值和外公這個人的價值,都必須附庸在兩位名人的身上。他們需要名人來抬高自己的工作,好到國家重要部門去要錢要榮譽。
父親為人正直工作拼命,在軍內受人敬重。我出了校門就進報社,沒受過什么委屈。但為了外公的南明史,我們經常灰頭土臉。一次,父親派我前往外地一所全國重點大學歷史系找一個別人推薦的副教授。我扛著兩大紙箱書稿復印件虔誠請求,對方直接提出,點校太費時間,給他的點校費太少。我只好卑微地說,請看在此書對國家民族和歷史的價值面上,通融一下,會署上您點校之名。這善解人意的副教授指了兩條出路給我:一、你是大報記者,你幫我盡快評下教授,幫我的弟子解決副教授職稱;二、聽說你父親是某級干部,讓他走后門出面給我爭取社科基金20幾萬元。
我心里明白,這種交易,受過黨正統教育的父親是無法接受的。報紙乃國家公器,給他弄教授我無能為力也有悖外公做人準則。從那所曾經培養出很多著名人物的大學出來,我孤零零上了火車,不僅沒完成老爸交與的任務,而且被兩箱書稿壓得手腳都在抖。車一啟動我就哭了。怎么就那么難呢?天意弄人,外公的書看來只能藏諸名山等待后來人的慧眼了。如果不是中華書局當時的老字輩退休編輯劉德麟和初出茅廬沖勁十足的小字輩俞國林,我們可能真要被迫把外公書稿交給香港或臺灣人(柳亞子在美國的兒子也曾表示要拿到美國去)來出版了。
我好幾次在國家大劇院看《桃花扇》,也專程到蘇州昆劇博物館看輕歌曼舞,經常很遺憾。同樣這段歷史,清朝人孔尚任都知道以妓女李香君與書生侯方域的愛情悲歡來展現,多么通俗多么好傳播呀!
同樣,明末將領袁崇煥在菜市口行刑,百姓相信奸臣挑撥,以為是他出賣了國家利益,竟然群起食其尸肉,令這一抗清英雄下葬時骨肉不全。為他昭雪,金庸不惜專門寫了一部武俠大戲《碧血劍》。青春少年愛讀《碧血劍》是顛倒于袁承志與溫青青、金蛇郎君與仇人女兒溫儀的愛情故事,但成年后重讀,我才明白作者寫作的真實動因是那條暗線——讓年輕人永遠記住袁崇煥的千古奇冤。
而網絡雄文《明朝那些事兒》更是用淺顯直白、無厘頭的語言將明朝歷史寫進人心,讓普羅大眾也理解了明末的中國有多么的發達和先進。
而外公卻用如此古奧的語言,以大眾看不懂的駢體文寫作,幾乎讓重要的歷史教訓進了故紙堆。要不是我父親奮力挽救,險些沉寂百年。這些都是我一直對外公南明史的遺憾。
前幾年,電影《色戒》大熱、胡蘭成等漢奸文學大熱、岳飛文天祥被說成不是民族英雄、秦檜翻案思潮泛起。家母一天在飯桌上評論:“他們不知道亡國奴的感受?!庇盟@種邏輯判斷,我漸漸理解了外公。
當時的大上海、無錫城也有很多識時務的“聰明人”,他們游走于租界之際,寄情于風月之間,何其瀟灑。這些所謂知識分子在盛世不思危,整天麻痹大眾;到國難當頭了就趕緊往外飛。今天如果遇到這樣的人,不知誰能識破?

南明史為何要刻意拋開才情風月苛求嚴肅
歷史有時會驚人的相似,中國每當王朝滅亡之前,總會出現“舞底楊柳樓心月,歌罷桃花扇底風”的全民娛樂化傾向。米蘭昆德拉謂之“萬劫永復"。可大家卻說“商女不知亡國恨”,女人何其冤枉,明明是社會精英在自我麻痹,做鴕鳥狀,卻栽在歌女身上,真是誰有話語權誰能操縱輿論啊!
孔尚任于康乾盛世痛定思痛寫出的《桃花扇》;金庸、《明朝那些事兒》作者當年明月寫作的時候,明末之悲劇早已成如煙往事,中國的主權大部分已經收回。而外公寫《南明史》,正是中華民族水深火熱,長歌當哭之際。在那個歷史時期,個人的榮辱浮沉、得失取舍不像我們今天那么重要。
外公也曾是今天說的文藝男青年、可以說風花雪月的吟詠是他年輕時玩剩的。而國恥蒙面,他哪里能有什么幽默感?哪里再能追求什么技巧?南明史是一段空白,國家當時需要、未來需要,末世需要、盛世更需要,所以外公收起了年輕時代的閑情逸致,更不考慮后人閱讀的感受,嚴格按照《史記》的表、書、本紀、列傳的格式,不求傳播的廣泛,而求正統嚴肅。
外公書的意義就在于災難面前他要出來承擔,給人絕望中的希望,在太平盛世,鶯歌燕舞間他要敲響警鐘。
想起外公當時寫作的激情與心中的苦悲,我常常內心戰栗夜不能寐。
世界四大古老文明,中華民族是唯一存活下來的,到底什么原因?聽古曲《廣陵散》,錚錚之聲動人心魄就能有所領悟。古琴的名字,有焦尾、枯木龍吟、雷音,雷劈木是上等古琴的斫造材料——因為自然不可抗力,樹被劈死,卻發出了鏗鏘激越的音律——它的原始象征是中國人脊梁曾被多次打斷,之后卻自我修復而重新挺立。只要聽聽《梅花三弄》那凌雪傲霜的張拔之音,就明白了古人“今狄之人,將我土疆,民為我戰,誰使死傷”的熱血豪情!外公他們那一代愛國者想到的,就是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有思想出思想有聲音出聲音。那是脊梁被打斷的病人躺在床上時的本能反應。
對于外公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來說,他最大的本事就是寫駢文。從小,外公因四六句、用典精妙被東林書院稱為神童,所以他選擇了自己最擅長、最順手的方式寫作南明史——將自己“有美皆備、無麗不臻”的語言最高境界,奉獻給這個多災多難的民族。
一個小細節就可看出外公當日的心境:南明史中起義軍名字、出身,凡能發掘出來,他便一一列出,不懂外公心理,就會覺得此處有點羅嗦。但在他心中,不怕年紀小、只怕不抵抗,所有販夫走卒無論菜農廚師,只要參加抵抗,就是英雄,就應該標榜史冊。正如現在有人在網上給抗日者立碑,無論他有多卑微,是否被官方忘記,只要參加抗日只要為國獻身,都要盡量打撈出來。對無名英雄的態度,決定了這個民族以后遇到災難時每個個體的態度。
在外公寫作過程中,許多著名學者對此書都十分關注。1950年柳亞子到無錫,曾邀錢海岳相聚太湖之濱。二人除暢談南明史的研究心得外,還相互以詩歌唱和,極盡歡樂。終其一生,二人始終保持著相契的友誼,錢海岳書上不僅留下了柳先生的題字,還有若干個大小印章。
擔任過中國人民大學、南京大學校長的著名史學家郭影秋,引錢海岳為知己,由于國民黨執政期間外公在軍事部門工作過的經歷,解放后只做了助理研究員。而郭先生一到南京大學便聘錢海岳為南京大學歷史系教授,使外公也因此成了江蘇省政協委員。
1963年前后,謝國楨先生到南京查閱史料,以備增訂《晚明史籍考》,與錢海岳見了面,看了他的全稿,并把他的凡例、序言收入增訂《晚明史籍考》中。對這部巨著給予了相當高的評價。
粉碎“四人幫”后,家父堵仲偉多次拜訪史學大師顧頡剛,我也有幸同往。顧頡剛對該史稿評價:“此書為錢氏始作于一九三一年,完成于一九四一年,及一九六八年一月十四日,不幸為林彪、四人幫誣害致死,又歷二十四年,時工作于南京圖書館,館中藏書豐富,隨手補充,更為完備。人雖死而著作猶存,稿藏其女婿堵仲偉家,越十年,堵君乃以之見。余當一九七一年四月承周總理命,主點校二十四史,參加出版會議,即曾提出尋求此書。次于明史史后,清史稿之前。時同人以為應俟二十四史點校完成后再議。今全書已完成矣,此稿適出,其當與國家出版局及中華書局主事者共商之,俾不沒錢氏以四十余年之精力完成此稿之苦心也。”
據先生學生和女兒講,顧頡剛曾多次說,無錫這地方出人才,在史學界我熟悉的一個是錢穆,一個是錢海岳。
南明史和外公能贏得這些大家的重視與高度評價,有很重要的原因,即,這些老者除了飽讀詩書和外公有詩歌對唱之誼外,更經歷了國難當頭的困頓,對民族的治亂循環軌跡,充滿敬畏。美國人、日本人、以色列人都是危機感很強的民族。南明史這張“跌線圖”無疑能給華夏,這個溫和的樂天知命的民族帶來一些警醒的東西。
歷史研究要是為了學術而學術,天天論證當時人穿什么衣服、怎么上朝,說到底不會有生命力。歷史,一定要做成民族治亂循環的鏡子,才有意義。司馬遷說藏諸名山五百年,就是這個意思。

聽各路親戚談外公,總體印象,外公平時在家幾乎沒話。
一個“獨”字,是我這個流著四分之一外公血脈,而且惟一以文字作為終身職業的孫輩,對他的判斷。他處處是獨門心思,修煉的是獨門功夫。沒有這個“獨”字,他也寫不出300萬言的南明史。
現在我的床正對著外公外婆的大照片,每天我都會審視他們。對我而言,外婆伴我長大,她的靈魂融在我的血肉里一直活在這個世界上;而外公比較陌生。佇立他的遺像前,我經常在想,他厚厚的鏡片后面,那雙眼睛在訴說什么?
從他寫的詩詞來看,外公絕對是個外表冷漠內心狂野的人!他厚厚的鏡片、倔強的嘴唇、毫無表情的臉,都是在隱藏自己的真性情。從他寫作的癡狂、鉆研的執著看,外公呈現出A型血的完美主義與不屈不撓。
據父親回憶,一旦談投機了,外公經常關不上話匣子,人很幽默也有生活情趣。結婚以后去看他,他對大女婿點點頭就去書房工作了。但到了湖邊,談起中國文化,翁婿二人十分投緣。他認為道教是中國人的名門正宗,非常氣派,語言有內涵,音樂也好聽。媽媽說,她讀大學的時候,外公一天忽然出現在她課堂上,談中國歷史。她一時驚異于父親能如此健談,竟然有如此強大的語言體系,和家里完全不是一個人!
也對,如果是過于拘謹的人,外公如何在當時的官場上混呢?怎么當他的少將秘書?如果是個表達能力很差的人,他怎么當教務長怎么當教授呢?看他陪柳亞子暢游太湖、詩歌互答談史論茶,與盛世才交往時非?;钴S的記錄,我認為,外公是個不折不扣的性情中人——父母40多歲得到的惟一寶貝兒子,自幼酷愛詩書,學術大拿政壇老人像梁啟超譚延愷都對他寄予厚望。外公少年得志被人捧慣了,完全不懂得人情世故,對自己不關心的事兒懶于浪費時間。而新文化運動成果普及開,特別是新中國成立后,能跟他用文言文唱和的人日漸稀少,聽懂他用的典故、理解他南明史意義的人也不在身邊。所以,他一天到晚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顯得沉默寡言。
他在家里最大的情緒發泄,就是讀書時刻。每天,外公都有一段時間用古老的調子讀古書,聲音瑯瑯搖頭晃腦。如果這個時候給他拍照,也許能看到他厚厚鏡片后的亮光。閃爍的,是他的前塵往事、政壇沉浮與戎馬悲歡。真的很遺憾,他心中的多少經歷與讀到的歷史經驗,隨著命運的戛然而止,沒有更多地為我們留下。
據我外婆回憶,外公記憶力超群。即使60多歲了,找資料的時候,他會指導學生到他的書房去,第幾個書柜第幾行第幾本,然后說翻到大致多少頁,幾乎沒錯過。這也許是他對自己腦子的鍛煉,或者說是一種聰明人的游戲與炫耀。但我看到的是,他在此前、從童年起就下過的苦功。
對金錢,外公從不過腦。晚年每天阿婆往他口袋里放兩塊錢給他買煙,其他他一概不管。五十年代,總理辦公室聽說外公的書稿,認為很有價值,跟他商量以兩萬元價格由國家收購。但外公總覺得書還需要錘煉,不能輕易出手。要說出名,他也很無所謂。顧頡剛曾對我父親說,外公應該一邊撰寫南明史一邊同時發表,最后集結成冊,而他一生埋頭苦干,令他和南明史稿很少為人所知,也是一大憾事。
我想,對于獨門心思的外公來說,心中有了幾千年歷史的大天平,個人名利的那端,與要流傳若干百年的南明史對應,不如鵝毛。

與他對南明史的極度傾心、性命相托相伴隨的,是他對家的忽略對子女的不負責。日本人攻陷無錫城,阿婆一個人撫養四個孩子和孝敬婆婆苦苦支撐這個家。經濟來源,只有一點點房租、和她當老師的收入——每月一擔米。但這些也隨著時局變幻并不穩定。大舅和媽媽都輟學了。大舅去蘇州外婆哥哥介紹的地方當學徒,媽媽在小學當音樂老師??箲?年,在內地當官的外公沒有給家里寄過一分錢。當鋪,是阿婆常去的地方。有段日子,我媽媽他們日日為吃飯發愁。
阿婆的德行成就了外公和他的南明史。在最貧困的時候,她也救助貧弱。一個寡婦帶著孩子賣菜,阿婆覺得可憐,就讓他們免費住在家里,接濟食物。后來這位寡婦的兒子成了臺灣聯合報的資深記者,對臺灣開放后,他一回大陸便趕來拜謝恩人。而阿婆卻剛剛去世,他在骨灰盒前,撲通跪下砰砰砰磕了三個頭。
阿婆慈悲待人,也讓四個孩子得到了福報。在經歷動蕩之后,四人的人生沒有被耽誤,相繼讀了大學,成為建設新中國的第一批大學畢業生。所以在外公去世之前,他的子女完全獨立,也從來沒給他添過什么負擔。我感動于阿婆的隱忍與奉獻,也怨恨過外公的自私。而南明史出版,開始影響更多的人后,我對外公有了更多的認識。
《金剛經》說,人生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倏忽而過。從1901年陰歷9月外公在無錫出生,到2006年5月南明史在父親去世前一個月由中華書局出版,外公和他對這個世界做出的貢獻達成圓滿。
誠然,南明史的研究隨著文物文獻的開掘和新發現,并沒有結束。明朝的沒落原因,也沒有誰能蓋棺論定。遙想明末十七世紀中國的GDP還占全世界的將近三分之一,比歐洲總和還多,生產力水平、科技水平、軍事炮船水平,當然更遠遠高于當時的女真部落。正如《桃花扇》結束前的那段合唱,“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先進的敗于落后的、強大的敗于弱小的,真是勢來天地協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啊。
強弱轉換有時瞬息萬變。貌似強大的一方一旦失敗無法阻擋,而弱者崛起也無法阻攔,只有不屈不撓的精神是長存的——無論是一本書、一段職業生涯、一個人的際遇沉浮,還是整個民族國家的命運。
父親曾對我說:“外公人生的意義早已超越了他對于一個家庭有沒有責任感的范疇,你要用對于中華民族長遠發展的眼光來看外公?!痹谌祟悮v史上相對驚心動魄的20世紀生活68載已經相當刺激,外公還用南明史體現了自己的人生價值,借用一位中學校長的書名“人生為一大事來”評價他非常合適。外公畫就的這一“K線圖”是他人生唯一的事,在這個時代,無論看上去是拙也好,是大聰明也好,都已是過眼云煙。他在物質上沒有留給他的子女任何東西,但他卻和我的外婆以自己的生命,對我們這些后代子孫行了無言之教:在順境中謹慎、逆境中堅韌,保持做人的底線,保持對民族的忠誠。足矣!
(特別感謝張彥武先生為刊發此文提供的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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