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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伯庸:諸葛亮的人生終點,悲喜交加的五丈原
從秦嶺返回寶雞之后,已經時近中午。我們在城里稍做停留,驅車沿著G30 東去。我們馳騁于關中腹地,一路上左邊是連接寶雞和西安的高鐵軌道,右邊是奔騰渭水,更遠處是巍峨秦嶺。
這條高鐵是新修的,從寶雞到西安只要一個小時,非常方便。我發了微博,有網友感慨道:“現在到西安只要一個小時,可諸葛丞相卻走了一輩子,還沒走到。” 我在車里讀出了這句話,一時間大家都沉默了,莫名的傷感情緒在車內彌漫。
事實上,我們在寶雞出發時,這種傷感就一直繚繞在左右。越是向東,越是強烈,大家斂容不語,我們再沒了之前旅行時的興奮和驚喜,因為接下來要去的目的地,是本次重走北伐路的終點,同時也是諸葛亮人生的終點——五丈原。
五丈原這個地方,名氣很大,可每個人提到這個名字,都會不自覺地壓低聲音,收起笑容,仿佛怕會驚擾到什么。這里是一個傳奇人生的終結,是一個史詩故事的悲壯結尾。
我們向東開了約莫一個小時,從蔡家坡立交下了高速,向南轉去。這條南北大道叫作孔明大道,開過渭水之后,即進入五丈原鎮的范圍。
今日天氣晴好,陽光醇媚,肅穆而溫暖,是個掃墓的好天氣。鎮子不大,遠處可以看到秦嶺青山聳峙。鎮子南邊有一座高大的黃色土塬,背靠群山,頗有氣勢。我搖下車窗遠目而望,心想:“丞相,我們終于來了。”

時間飛速倒轉,回到了建興十二年。此時距離上一次祁山大戰已經過了三年,諸葛亮再一次率兵北上,開始了他第五次、也是最后一次北伐。
這一次他的選擇出乎意料,沒有繼續進攻隴西,而是選擇了走褒斜道,就是趙云在第一次北伐時佯攻的地方。
之前的漢中篇里我們分析過,褒斜道是一條相對不錯的進攻路線。它的南端離南鄭和沔陽很近,道中雖然需要修筑大量棧道廊閣,但有褒水和斜水可資利用;而它的北端箕谷、斜谷出口,位于陳倉和長安之間的渭河盆地,東距長安不過兩百里,北向岐山不過幾十里路,又有渭水連通。
如果能在這里站穩腳跟,將會對曹魏防線造成巨大威脅。所以當趙云從這里出兵時,曹真才會誤判成主攻方向。
可是,為什么呢?諸葛亮從第一次北伐開始,一直孜孜不倦地進行著隴西攻略。為什么這次他放棄了先前的辛苦經營,決定直入關中呢?
我覺得原因是多方面的。也許他覺得上一次蜀軍的表現優良,已經具備了對敵正面作戰的信心,不需要再搞迂回戰略;也許他對自己的命運有所預感,時不待我,必須要抓緊時間。抑或兩種心態兼有吧。
也許,最大的原因,是他一生的宿敵司馬懿。
自從上次祁山大戰后,司馬懿也沒閑著。他在關中向西擴建了成國渠,筑了臨晉陂,還從冀州調遣了大量農民去上邽屯田,還在京兆、天水、南安等地監冶—冶是冶煉,等于建起了兵工廠。
有了水渠就有了糧草,有了兵工就有了戰力。這三年來,隴西變得愈加堅不可摧。諸葛亮絕望地看到,在這里他不太可能再占到便宜了。他別無選擇,只好老老實實地把目光投向關中。
司馬懿對諸葛亮的心態,有十分敏銳的了解。他曾經評論道:“縱其后出,不復攻城,當求野戰,必在隴東,不在西也。”他早料到了諸葛亮下一步不會去撞隴西的南墻,只能走隴東,尋求主力決戰,以爭取勝機。
更可怕的是,司馬懿甚至連時間都推算出來了,諸葛亮要積聚三年的糧草,才能出兵一次。從建興九年到建興十二年,正好三年。
所以這次北伐出兵的路線,與其說是諸葛亮的選擇,不如說是司馬懿逼他做出的決定。這和個人才智無關,完全是國力之間的差距所決定的。
不過戰略上的勝勢,并不等于穩贏。畢竟諸葛亮手里還握有一把鋒利的刀,這把刀曾經在鹵城收割了無數魏軍戰士的生命,至今仍未銹鈍。

建興十二年春,蜀漢軍團踏過褒斜道,穿過斜谷,進入關中腹地。早有準備的魏軍并沒有立刻圍上去,而是在看,在看蜀漢軍的動向。
司馬懿在這時候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亮若勇者,當出武功依山而東,若西上五丈原,則諸軍無事矣。”諸葛亮要是膽子夠大,就沿著秦嶺走武功縣東進;如果他西上五丈原,咱們就可以徹底放心了。司馬懿這句名言被羅貫中寫進了《三國演義》,但沒解釋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這句話很重要,可以說直接決定了第五次北伐的成敗。它蘊藏的意義,只有當我登上五丈原俯瞰周圍形勢時,才一目了然。
其實五丈原應該寫作五丈塬。塬是典型的黃土高原地貌,山體四周被溝谷沖刷切割成垂直峭壁,頂部平坦如臺,遠望如一個個巨大桌子。五丈原就是這么一個地貌,它位于渭水南側的棋盤山北麓,整個山體三面都是垂直懸崖,只有南面略緩,從北面開車過來的話,需要盤山而上。
俯瞰五丈原,形狀就像一具琵琶,北寬南細。最寬處是個大平臺,即岐山武侯祠,武侯祠往南八九公里左右,在五丈原南端最狹窄處,還有一座豁落城遺址,據說是諸葛亮中軍帳所在。
我們盤山而上,抵達五丈原頂。原頂修建著五丈原武侯祠,祠前有一片開闊平地,可以觀看到北方的地理大勢:最醒目的是原下的渭水,渭水北岸的蔡家坡也盡收眼底,再往北望,還能看到岐山縣城和祁山北邊的千山。
說實話,我原來可沒想到,關中平原在這一帶的南北距離居然這么短。我站在最南端的五丈原,居然可以一眼望到最北端的千山。
這個距離,就是司馬懿那句話背后所隱藏的原因了。
五丈原背靠秦嶺,它的東邊是武功縣,西邊是陳倉,北邊是岐山。而武功縣在五丈原更東邊的位置,西鄰扶風、北接乾縣,南臨周至,距離西安只有區區一百四十里地。蘇武墓和隋煬帝陵都在這里。
如果諸葛亮出斜谷后東進,貼著秦嶺和渭水一路殺至武功,那么蜀漢兵鋒將會直指長安。這在政治上會造成非常大的壓力。司馬懿將被迫放棄死守策略,與諸葛亮決戰。到時候狹路相逢勇者勝,正中了諸葛亮急于主力決戰的下懷——這就是為什么司馬懿說如果是勇者就東進武功。
但如果諸葛亮出了斜谷向西,駐扎在五丈原,那就是另外一種打法了。
正如我站在原上觀察的那樣,五丈原過了渭水,北邊是岐山縣,岐山以北是千山山脈,俗稱北山。關中平原在這一帶的南北寬度,只有二十多公里。諸葛亮以五丈原為基地,只要北上攻取岐山,就等于把關中盆地攔腰截斷。無論是關隴道還是陳倉狹道,都沒用了,曹魏的西北防線會被切成隴西、陳倉和關中東部三塊。屆時諸葛亮可以切斷分割,從容消化。
魏軍的另外一位大將郭淮預料到了,他分析說:“若亮跨渭登原,連兵北山,隔絕隴道,搖蕩民、夷,此非國之利也。”
這個打法對曹魏來說是很危險,但至少不用急著決戰了——這正中司馬懿的下懷。司馬懿不怕對峙,就怕決戰。所以當他聽說諸葛亮去了五丈原后,高興得像個孩子一樣。
打仗這種事,就是要做讓敵人難受的事。現在敵人這么開心,那么難受的就只能是自己。
蜀軍兵出斜谷,駐扎在五丈原。諸葛亮又占領了附近的良田蘭坑,從一開始就擺出了要打持久戰的準備。
司馬懿呢,沒動,以不變應萬變。
諸葛亮準備停當之后,發兵去渡河攻取北山。早有準備的司馬懿派了郭淮、胡遵等人死死堵在陽遂、積石兩地。諸葛亮北上不得,沒奈何,退回五丈原。接下來,魏軍從東、西和北三個方向包圍了諸葛亮,卻沒動手。
諸葛亮也不急,索性在五丈原附近擺下陣勢,種地屯田。至今在五丈原附近,還有諸葛田、魏延城之類的遺跡,真假就不知道了。不過這個所謂屯田,也不見得多舒服。五丈原這個地方,水資源很貧乏,當地有民謠:“有女不嫁五丈原,吃水還比吃油難。”可見地理位置之差。
但諸葛亮仍舊沒動搖,他在等,在等一個消息。
這次他沒失望。到了五月份,南方傳來了戰報:孫權、陸遜、孫韶三路大軍十幾萬人,分攻合肥、襄陽、廣陵三處要害。
這次東吳沒掉鏈子,無論動員規模還是出擊時間,配合都剛剛好,確實是動真格的了。
這就解釋了諸葛亮為何不急于東進。每個人都有算盤,司馬懿以為兩軍對峙正中下懷,諸葛亮其實也在等曹魏無暇西顧的時機。
魏明帝也是骨頭硬,咬著牙不讓司馬懿退,堅守崗位。自己帶人南下救援,結果孫權這個廢物七月在合肥城下大敗而歸,三路伐魏草草收場。
諸葛亮聽到這個消息之后,一口血噴出來。這樣的局面,都能被東吳的人搞砸,實在是太氣人了。諸葛亮后來的意外去世,和孫權這次失利的刺激有很大關系。

最后的希望,就這么消失了。
不,還沒消失。魏明帝還沒回軍,只要在這之前干掉司馬懿,蜀軍還是會有勝機。
于是諸葛亮開始挑釁,堂堂一國丞相,連送女人衣服這招都用出來,他真是急了。
若換了別的將領,可能早按捺不住憤怒。可司馬懿可是李宗吾《厚黑學》里的典型模范,任憑你怎么折騰,我就是不出戰。不光我不出,麾下諸將誰也不許去。為此魏明帝還特意派了辛毗持節來堅定避戰之意。
接下來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不久之后,諸葛亮積勞成疾,在五丈原溘然去世。蜀軍悻悻退兵,臨走前還發生了一出分裂的鬧劇。從此之后,關中、秦嶺再也看不到任何一片蜀漢的旗號。
轟轟烈烈的諸葛亮北伐中原,就以此悲劇落下帷幕,留下一段“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的典故。老三國里《秋風五丈原》那一段,我的印象極深,每看必哭。
對于諸葛亮之死,種種典籍都紛紛予以大版面的報道,比如《晉陽秋》里曾如此報道:“有星赤而芒角,自東北西南流,投于亮營,三投再還,往大還小。俄而亮卒。”《漢晉春秋》還繪聲繪色地講了一個“死諸葛走活仲達”的傳奇故事。可見在那個時代,大家對諸葛亮已經有了神化的趨勢,后來這些橋段全被吸收進了《三國演義》。
連另外一位當事人司馬懿,都特意去考察了一下諸葛亮留下的營壘,發出“天下奇才”的贊嘆。當然,我個人認為不排除他在變相稱贊自己:天下奇才被我耗死了,那我豈不是天下超奇才了么?
諸葛亮的第五次北伐,坦率來說表現很差,至少比第四次北伐時的揮灑自如差很多。他用兵謹慎呆板,毫無靈動,從始至終要么被司馬懿牽著鼻子走,要么等著孫權來配合,自己的命運被完全交付于他們之手。
我寧愿把這種失常表現,理解為他那時已經身患重病。《魏氏春秋》記載了一件耐人尋味的事。諸葛亮的使者去見司馬懿。司馬懿詢問諸葛亮的作息工作規律,使者回答:“諸葛公夙興夜寐,罰二十以上,皆親攬焉;所啖食不至數升。”司馬懿聽了,只說了四個字:“亮將死矣。”
再出色的棋手,如果同時承受了病痛和繁重工作,也很難下出妙手。
歸根到底,還是諸葛亮謹慎和舉輕若重的性格使然。倘若他能毅然東進,未必不能打開局面。如果他能多關心一下自己的身體,未必不能扭轉大勢。這些年的戰事讓他迅速成長,但終究未能改變其秉性。而性格決定了命運,從遞上《出師表》的那一刻開始,諸葛丞相就已經注定要倒在五丈原上。

我醞釀了足夠的情緒,本以為這次五丈原之行會是一次肅穆憂傷之旅,結果萬萬沒想到,最后卻變成了一次啼笑皆非的荒誕之旅。
我們的車子一直開到武侯祠旁的停車場。一下車,突然從樹后躥出幾位大嬸,她們個個懷抱著一捆香,熱情地說:“來買個香吧買個香吧!”我這人有個毛病,特別反感別人過分熱情的推薦,以前去店里買衣服,如果店員一路不停地跟著介紹,我就會奪門而逃。這次也一樣,本來我是想為丞相上香一炷聊表寸心的,可大嬸們實在是太急了,直接把香當趙子龍的長槍,往我胳肢窩里狠捅,似乎只要我把香給夾住,就不得不買了。更討厭的是,我好不容易擺脫了糾纏,她們立刻瞄準了后面的同伴,同伴們表示我們是一起的,大嬸們理所當然地嚷道:“前頭不買你替他買了嘛。”結果所有人都心生不滿,堅決沒買。大嬸們悻悻而退,重新隱伏到停車場旁的樹下,等待著另外一批無辜的游客到來。
擺脫了大嬸的伏兵,我們從武侯祠前廣場的東北角走進去,先映入眼簾的是一棟觀星臺小樓,上書“諸葛祭燈臺”,樓下掛了個標牌,說可以到樓上用專業望遠鏡俯瞰山下。標牌旁坐著一位算命的儒雅大叔,腳下一張紙寫了各種業務,從財運、婚姻到起名、風水都有。他大概要維持高人形象,所以沒有主動過來兜售,就隔空喊了一句:“年輕人,你有財運啊。”我們四個人面面相覷,不知他說的是誰,徑自從他面前走了過去。
武侯祠前的廣場四分之三都被晾曬的玉米覆蓋,正前方豎著一通石碑,上書“五丈原”三字。東邊是日本人捐的一塊“心外無刀”石,祈求世界和平。石頭后面隱約看到一段城墻,顯然是新修的。

帶著這樣的心情,我們來到武侯祠門前。武侯祠面北背南,古柏參天。我們按習慣先看了大門楹聯:“一詩二表三分鼎,萬古千秋五丈原。”嗯,寫得不錯。再看左右:“西蜀賢相,南陽純儒。”嗯,也還不錯。再看正中豎匾,“五丈原諸葛亮廟”。
可這個牌匾看著十分別扭,它是豎寫兩排,右排四字“五丈原諸”,左排三字“葛亮廟”。據說這個七字匾是書法家舒同所寫,但排版實在是有失妥當,生生把諸葛亮的頭給斷開了。

進門一回頭,門的內側上方懸著一塊匾,上書“忠貫云霄”,左右擺了兩尊器宇軒昂的塑像。逛武侯祠最大的樂趣之一,就是看塑像猜人物。我猜能為諸葛亮守山門的,一定是生前大將吧?
先看東邊這位。哦,是魏延,不錯不錯。在成都武侯祠里的武將廊里,文長因為有謀反劣跡,結果被排除在外,這有點不公平。為了蜀漢大業,魏延人家也是兢兢業業一輩子。五丈原武侯祠不計較這些,讓他為丞相守山門,這很好嘛。
再來看西邊這位。
哎?居然是馬岱?
等一等,誅殺魏延的,不正是馬岱嗎?請這兩位守山門,未免太黑色幽默了吧?關興、張苞、張翼、吳懿、王平、廖化,蜀中大將雖然不多,可也有很多人能選,何必非讓這一對冤家看山門。
擦了擦汗,我們繼續向前,走過三義槐和鐘樓、鼓樓,迎面在廊柱上看到一副對聯:“壯烈出師表一片丹心,智謀隆中對三分天下。”
據說此聯出自陸定一。陸老的《金色的魚鉤》《老山界》都是我小時候很喜歡的課文,不過這副對聯實在平庸,恐怕只是應酬之作。但重點在于……這聯完全放反了,在右邊掛“一片丹心”,左邊掛“三分天下”,平仄完全顛倒。掛這副對聯的人,恐怕連基本常識都給忽略了。
進了正殿,正中是孔明像,左右寫的是“短兵五丈原,長眠一臥龍。”為吳三大先生所題。還有一副“故國不歸,山河未遂中原志;忠魂猶在,道路爭瞻漢相墳。” 這副聯本是勉縣武侯墓的,放在這里倒也恰當。
正殿右塑張苞、廖化,左塑王平、關興,兩旁還有配享的兩個小廟,左邊是姜維,右邊居然是楊儀。這個安排,還算合理,總比讓楊儀和魏延一塊守大門強。
看完正殿,旁邊是諸葛亮北伐陳列紀念館,里面雖然幾乎沒什么實物,但有不少北伐遺跡實地照片,還算不錯。看完陳列,走到東側,看到一個小廟,上書“月英殿”,呃……
三國遺跡最大的一個特點是,正史、演義很容易混淆。比如德陽的龐統祠附近有個落鳳坡,是龐統血墓所在,相傳是龐統中箭落馬之處,一聽就知道是演義才有的。負責任的景區,應該要把兩個體系標明白。這方面勉縣武侯墓就做得很好。諸葛亮墓上有一棵黃果樹,解說員講得很清楚,這樹是諸葛亮逝后幾百年后才栽種的,老百姓展開聯想說這是黃月英思念諸葛,托身于此不離不棄——正史、傳說分剖清楚,嚴謹、浪漫兼備。
所以在五丈原武侯祠出現月英殿,我雖然覺得突兀,但可以理解,民間愛好嘛,老百姓就喜歡這口兒。不過這個月英殿的門口貼了一副佛家的對聯,右邊是“經聲佛號喚回苦海迷路人”,左邊是“晨鐘暮鼓驚醒世間名利客”,且不說黃月英和佛家有什么關系,這對聯,又給掛反了。

對了,月英殿再往里走,還有個財神廟。諷刺的是,這里的香火比正殿還旺盛。
逛完了東邊,再去逛西邊。在武侯祠西邊是衣冠冢,碑是1999 年重立,沒什么新鮮東西。但墓前擱著一個碩大的功德箱,著實有些刺眼。我覺得這是對古人的不尊重,可以想象一下如果在文天祥、史可法、岳飛廟前擱這么一個功德箱,成什么體統。雖然擺功德箱算是民間的愛好之一,其他武侯祠也有類似的擺設,但至少在五丈原,搞這么一套出來太褻瀆丞相了。
我再往后走,看到一塊牌子,上面是《晉陽秋》關于孔明辭世的一段傳說:“有星赤而芒角,自東北西南流,投于亮營,三投再還,往大還小。俄而亮卒。”
《晉陽秋》是東晉孫盛所著。此書“詞直理正,咸稱良史”,而孫盛本人又特別討厭讖緯祥瑞之說。能被這樣一個人寫進史書里的天文異象,說不定真有此事也說不定。
按照演義說法,這“三投再還,往大還小”是因為諸葛亮三次托起將星,三次落下。仔細想想,這個細節其實非常棒,將諸葛亮那只求續命再戰的渴望表現得淋漓盡致。
再往后走,我雙膝一軟,差點跪下。
有亭子擺在前頭,中間鑲嵌著一個造型古怪、質地也很古怪的石頭。解說牌上說這就是那塊諸葛亮死時落下的星星,叫作“落星石”,形狀和五丈原很相似。
嘿,隔了這么多年,真虧他們能找到。
據說這顆將星就落在今五丈原南端的諸葛亮中軍帳遺址——豁落城。當地人懷念諸葛亮,便把隕星落下的山地叫作“落星灣”,落下的山坡叫“落星坡”,當地即名“落星鄉”。
落星石前方,工作人員正在晾曬拓片,一張是今人所繪孔明像,一張是某某名人給慈禧太后寫的壽字圖。我問工作人員這是哪里拓的,工作人員一指后頭,原來落星石南側是一排長廊,下有石碑,墻上嵌著名人題字。
我看到前頭有塊石碑,上面刻的是杜甫《蜀相》全文。這詩寫得真好,千古詠孔明第一高明。把它放在武侯祠里,也算題中應有之義。但這塊石碑后頭有兩塊題壁,就有點不像話了。
一塊是“難得糊涂” 一塊是“吃虧是福”。
你們能理解我滿懷熱淚讀完“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后,一抬頭看到“難得糊涂”“吃虧是福”時的心情么?

這不是有沒有文化的問題,而是用心不用心的問題。任何一個稍微了解諸葛武侯生平的人,都不會把這兩塊題壁和《蜀相》擱在一起。往小了說,這是欠缺規劃;往大了說,這是褻瀆。
至于諸葛亮生平陳列館,我進門看了一眼就退出去了。門口有個諸葛亮銅像,銅像前還是一個功德箱。
出得武侯祠,我詢問了一下工作人員,得知順著正門的臺階下去,前面還有一個景點,叫諸葛亮祭燈臺廟。
這個小廟更像是個院子,門口一副對子,“五丈原盡含千古秀,仰敬孔明做經典人”。橫批:“三國一人”。對聯擺對了,但怎么讀著這么別扭,“五丈原”對“仰敬孔”,“盡含”對“明做”,怎么讀都不合適。

進了院子以后,有一個神龕,還是陸定一那副對子,這次總算擺對位置了。有石碑一通,仔細看碑上的字:“漢蜀軍事家——諸葛亮祭燈臺。”雖然“軍事家”這么說也沒錯啦,但寫在碑上還是覺得怪怪的,哪怕是換成“將才”還順口點。
我再朝兩旁望去,嘿,兩員大將拱衛左右。左邊魏延,右邊馬岱……
在這個廟里,還有一排斗姆神廟,沒有什么參觀價值。我回到武侯祠正門,才發現側面還有個三國城,其實是個鬼城,三國加聊齋場景,以聲光效果渲染恐怖氣氛,純粹的感官刺激,擱在武侯祠旁真是不倫不類。
參觀至此,我的情緒已經被完全破壞掉了。離開五丈原,我不住搖頭嘆息。
各地武侯祠雖然大同小異,但如果有心,一樣可以有自己的特色。成都武侯祠占得一個“大氣莊嚴”;勉縣武侯墓占得一個“肅穆沉郁”;勉縣武侯祠占得一個“正統宏大”,木門道武侯祠占得一個“幽邃閑逸”,祁山堡上的武侯祠占得一個“殺伐焦慮”。五丈原武侯祠條件得天獨厚,只要能剔除無關繁雜,重新整理細節,自然能產生屬于自己的風格,發展出五丈原所特有的“悲壯傷懷”。
真心希望能有所改進,不要浪費了如此豐厚的文化內涵。
有人可能會說,今人做的景觀,始終不如古人原裝的好。這話也未必對。現在很多景點惡俗不堪,實在是因為今人根本沒用心的緣故。只要下了功夫,心中有愛,就算是現代人做的,未必不能讓人產生共鳴。
這次自駕游一路探幽訪古,感覺非常好,可惜這一個句號畫得不夠完美,真是太遺憾了。

(本文摘自馬伯庸主編《文化不苦旅》,四川人民出版社,2015年6月。經出版方授權,澎湃新聞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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