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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穆誕辰120周年︱錢穆的諸子學研究過時了嗎
晚清之時,中國遭遇到“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但也由此開啟了學術大繁榮的局面。這時,兩千年來一直居正統地位的儒學成了中華文化專制、落后的替罪羊,被批判被攻擊,而一直被冷落的先秦諸子則被發掘出來,被宣揚被倡導,而在這種宣揚和倡導之中,則承載了知識人對新社會新文化的期待。
“五四”新人胡適(1891-1962)于1919年2月出版了《中國哲學史大綱》(卷上)。胡適這一著作,是用現代西方學術規范研究中國本土故有學問的開山之作,引起當時學術界的熱烈討論。按照現在的分類,當時的學術思潮有三大傾向,即社會主義、自由主義、文化保守主義。胡適是作為自由主義者,全盤西化論者,來研究中國傳統學問的代表人物。

本文介紹的是錢穆的諸子學研究,而錢穆正是文化保守主義陣營中的重要代表人物。錢氏不僅是學問家,也是思想家,是對儒學抱有特別情感的學者。具體到先秦學術,錢穆將其分為兩流、五派、三期。這一認識在1926年所著、1931年出版的《國學概論》中已經成型,在1935年出版的《先秦諸子系年考辨》中完善定型,此后終身不改。
所謂兩流,是指錢氏以貴族與平民思想的對立這一線索來理解先秦學術演化,即儒、墨各成一大流派。“先秦學派,不出兩流:其傾向于貴族化者曰儒,其傾向于平民化者曰墨。儒者偏重政治,墨者偏重民生。法家主慶賞刑罰,源于儒;道家言反樸無治,源于墨。故一主禮,一非禮。一主仕進,一主隱退。一尚文學,一主勞作。此當時學術界分時之所在也。”(《國學概論》)
所謂五派,是指戰國中期諸子分五派,系錢氏根據他們對于仕的態度而分的。所謂三期,是指諸子學說在階段上可以分為三期。第一期,是孔子和墨子的時期。此期仍然是貴族文化的爭論,是貴族階級的生活如何正當的問題。第二期是陳仲、許行、孟子和莊子時期,討論的是士或知識者,也即平民階級對于貴族階級所持的態度問題。第三期是老子、荀子和韓非的時期。是士階級的大整合時期,出現了反游仕反文學的思想。三期分別對應“禮”、“仕”、“治”三大問題。錢氏還提出,先秦各家相通,轉相師承,遞相授受。也就是說,各家的關系并不是壁壘森嚴,有對立無融合的,而是互有師承,互相轉化。
這是錢穆對先秦諸子的整體觀。將胡適的諸子學與錢穆的諸子學放在一起比較,頗有意思。面對同樣的研究對象,二者的分析方法、關注角度,甚至情感態度很不一樣,但卻同樣地精彩。作為讀者,比照閱讀之后,除了對研究對象的各側面增進了解外,也不禁撫卷三思。

治學講大局,通貫全體
錢穆在一篇《談詩》的文章中曾經說到詩的寫法:“這首詩是先定了,你才想到這一句。這一句先定了,你才想到這一字該怎樣下。并不能一字一字積成句,一句一句積成詩。實是先有了詩才有句,先有了句才有字。應該是這首詩先有了,而且是一首非寫不可的詩,那么這首詩才是你心中之所欲言。有了所欲言的,然后才有所謂言之工不工。”
錢氏所說的寫詩之法,詩人們未必贊同。但這可以看作錢氏治學之法的夫子自道。即,面對研究對象,錢氏總是先有一個大的構架性的把握,然后分出類型,劃出發展階段,最后才進入細部研究。他從不拘泥于細節,而是讓細節為整體服務。這也正是錢氏一再標舉的治學方法:“非通群經,不足以通一經。非通諸史,不足以通一史。非通百家,不足以通一家。”的確,錢氏著作總是顯示出一種時空大架構,氣度不凡。
考證蘇秦張儀案
在整體觀下,錢穆對諸子中的墨子、老子和莊子又有專書研究。而集大成之作是1935年出版的《先秦諸子系年考辨》,此書被顧頡剛譽為不朽之作,也幾度受到陳寅恪的推崇。錢氏關于諸子有許多具體論斷。其中常被后來者指責的有二大論斷。一個是,錢氏考證認為孫武即孫臏,《孫子兵法》就是《孫臏兵法》;另一個是,錢氏認為《老子》一書晚出,是戰國晚期著作,晚到大致與《荀子》同時。人們往往引用山東臨沂銀雀山出土的西漢竹簡(既有《孫子兵法》,也有《孫臏兵法》)來批評錢穆考證之誤;人們也愛用后來出土的長沙馬王堆西漢楚帛書《老子》、郭店簡戰國中期《老子》簡,以證明《老子》書晚出的考證是錯誤的。

可是,事情還有另一面。錢穆在《系年》中有一篇《蘇秦考》。按《史記》記載,張儀、蘇秦是同時代之人,是好友,在七國中施展合縱連橫之術。蘇秦死后,有弟蘇代活躍于世。但錢氏《蘇秦考》指出,一、記載在蘇秦身上的事情,多數都是蘇秦死后之事。二、不存在張儀與蘇秦為好友之事,更不存在蘇秦送張儀入秦國的可能。三、蘇秦的事情,可考的只有仕燕,避罪到齊國,為反間計,被齊王所殺。四、指出蘇代的事跡費解,忽前忽后。五、合縱攻秦之事皆在秦昭王、齊湣王、燕昭王、趙惠文王時,且只有五國攻秦,沒有六國攻秦之事,而且這事發生時蘇秦已經死了。蘇氏家族可能精通縱橫之學,所以,人們將其家族之事都算到蘇秦一人身上了。在錢氏考證的基礎上,唐蘭、楊寬、徐中舒進一步探索,比較一致地認為,蘇秦實際上生活于張儀之后,《史記》記載是錯誤的。
令人欣慰的是,1973年,長沙馬王堆西漢墓的出土物中除了帛書《老子》等以外,還有一件《戰國縱橫家書》,此帛書共27章,其中前14章的內容全與蘇秦有關,或是蘇秦的書信,或是蘇秦的游說之辭。而這些是司馬遷沒有看到過的材料。至此,蘇秦的事跡真相大白。司馬遷《史記》蘇秦事跡中既有弄錯的,又有假造的。從出土材料來看,蘇秦的一生,主要是為燕昭王在齊國作間諜活動。蘇秦的年輩要比張儀晚得多,張儀死在公元前310年,蘇秦要晚死25年左右。《史記》把張儀、蘇秦的順序錯為蘇秦、張儀,把五國伐秦錯成了六國合縱,還推早了45年(前288-前333)。這樣一來,錢穆、唐蘭、楊寬、徐中舒等人的研究成果得到了證實。錢氏雖然沒有最后悟到司馬遷搞錯了蘇秦死的時間,臨門一腳,欠缺一步,但蘇秦事跡中的重要疑點和可能的情況,他基本上排查到了。所以,在這一考證上,應記首功。然而,如此精彩的考證案例,卻沒有多少人提起錢穆的貢獻。
舉上面這個例子,也可以大致看出,錢穆治諸子學的具體方法,那便是史學考證之法。回過頭來,我們看錢穆的《系年》中的《孫武辨》、《田忌鄒忌孫臏考》中認為孫武、孫臏是同一人的考證。其實,這一認識,并不起源于錢氏,南宋葉適、清代全祖望、姚鼐已經對孫武其人其書發生懷疑,最重要的理由有二條,一是《左傳》沒有記載孫武這位赫赫有名的大將,不可思議;二是,《孫子兵法》中一些措辭不合春秋時的情況。當然,出土材料已經證明,錢氏的判斷是錯誤的。可是,錢氏及前人所提出的疑問依舊存在,并無合適的解答。這個問題,真的解決了嗎?進一步說,與考證所得的結果相較,考證的方法是不是也值得重視呢?

考證老子其人其書案
現在,我們看一下錢穆的老子考證。學術界關于老子其人其書的討論是現代學術中的大題目,是一個麻煩話題。而錢穆是比較全面地考證老子的重要學者之一。錢氏認為《老子》一書是戰國末期的作品。他從社會及政治現象、文字、詞匯、思想范疇以及獨創的思想線索角度作了充分論述。錢氏分老子其人與其書為二,分別考察。在《系年》的《老子雜辨》里,錢氏認為老子其人是三個歷史人物的雜糅,即老萊子(《論語》中的“荷蓧丈人”)、周烈王時的太史儋及戰國晚期楚人詹何。而老子一書的作者,則不能定。其考證詹何就是《莊子·外物》中的任公子。理由是,《莊子·外物》中說“任公子為大鉤巨錙,五十犗以為餌,蹲乎會稽,投竿東海”。而《淮南子·冥覽訓》中說“詹何騖魚于大淵之中”,描述相似,故此二人應是一人。這一考證,雖牽強但也有妙趣。讀書精熟、用心如此,令人觀止。
錢氏考證《老子》晚出的文章都收入《莊老通辨》一書。其精彩之處,比如,從社會和政治現象來考察《老子》。認為有些老子之語,不合春秋時的形勢,如“使民重死而不遠徙”、“我好靜而民自正”、“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民之輕死,以其求生之厚,是以輕死”。《左傳》所記“大抵皆貴族階級自身內部相互間之動亂爭奪為主。而何有乎如《老子》書之所謂百姓之好智多欲好動而輕死乎?此乃王官之學,流散入民間,諸子興起,百家爭鳴,乃始有此現象”(《再論〈老子〉成書年代》)。
《老子》又說“大道甚夷,而民好徑。朝甚除,田甚蕪,倉甚虛”,錢氏指出:“此種景象,又豈春秋時所有乎?亦豈戰國初期之所能有乎?又曰:服文彩,帶利劍,厭飲食,財貨有余。當知此輩皆來自田間,故致于野甚蕪而倉甚虛,此亦顯是戰國晚期游士食客之風既盛,乃始有之也。”“若其有之,則在孟嘗春申信陵平原四公子之門。且武器之有劍亦始春秋末年,然尚不為當時社會士流普遍之佩帶品。”“故無論就大體言,或就小節言,《老子》書之為晚出,乃無往而不流露其成書時代之背景。”(《再論〈老子〉成書年代》)
由于1993年荊門郭店戰國中期《老子》竹簡出土,所以,錢氏認為《老子》一書乃是戰國晚期著作的結論已被淘汰。但像上面所舉這些富有洞見的觀察,則沒有因之而被消除,疑問仍舊存在。
錢穆的子學研究到上世紀60年代,隨著年歲增長、關注點轉移而結束。再加上兩岸隔絕,所以,當70年代地下材料不斷發現的時候,錢氏沒有發言。

重讀錢穆
今天,我們重讀錢穆的著作,比如他的諸子學研究,我個人覺得依舊受益無窮。陳寅恪曾經贊賞《先秦諸子系年考辨》的優點在于以《竹書紀年》訂正《史記》的錯誤,有許多重大的發現。現在看來,這正是錢氏學術能夠在清人基礎上推進一步的原因所在。他在新時代及時運用了傳統時代人們因為價值觀念而忽視的《竹書紀年》來解決問題。再者,錢氏讀書精熟,材料運用如臂使指,這是同時及后輩學者很難達到的境界。
第二,據錢穆晚年回憶,其少年時代遍讀嚴復譯作,尤其是從《群學肄言》、《名學》二書得益非淺。此外,對《新青年》之文章也悉心拜讀。這些閱讀都表現在其諸子學研究之中,即能夠采用社會學的視野,比較客觀,重視邏輯,所以有時結論并不完全正確,但其方法、論據和質疑,是有力而可信的。其方法可概括為,就于史學立場,而為經、子之學顯真是。而此史學立場是融合了乾嘉考據學、西方社會學、邏輯學在內的新的史學手段了。
第三,錢穆雖然學有所宗,推崇儒家,并且對中國思想史有一個整體的看法。但在具體研究中并非牽強附會,實際上他對古史的懷疑較疑古派領袖顧頡剛有過之無不及。正因為他有魄力破壞舊的陳說,故其建構才更牢固,更可觀,讀來更有滋味。而這是不是也提示我們,當我們總是傾向于認為學有所宗會有所遮蔽,會教條會僵化會意識形態化,然而,與此同時,是不是也會有更深刻的開顯?
在歷史線索中,總是存在缺失的環節,對于這些環節,學者們絞盡腦汁,使用各種手段不懈探索,但是有些可以探測出來,有些則依舊在幽暗之中。按照波普爾(Karl Popper)的學說,科學與非科學的區別在于經驗上的“可證偽性”。理論不能被證實,只能被證偽。那些可以被證偽的學說才是具有科學性的。錢氏諸子學中的具體論斷被證偽了,恰恰表明其研究是具有科學性的,而不是相反。錢氏在諸子學的考證中,總的來說,貫穿了客觀的、邏輯的方法,有理有據。
錢穆過時了,錢穆又不過時。我們時代的優秀學者也無非是在做錢穆應做之事,并且,要努力回答錢穆及其同時代學者所提出的疑問。
主要參考書籍:
錢穆:《先秦諸子系年考辨》,上海:上海書店1992年版。
錢穆:《莊老通辨》,北京:三聯書店2002年版。
錢穆:《國學概論》,《錢賓四先生全集》(1),臺灣:聯經出版事業公司1998年版。
馬王堆漢墓帛書整理小組:《戰國縱橫家書》,北京:文物出版社1976年版。
陳勇:《錢穆傳》,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
郭齊勇、汪學群:《錢穆評傳》,南昌:百花洲文藝出版社1995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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