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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讀拉美|墨西哥式愛狗羅生門

2013年秋天,因為參加一位當地朋友家人的成人禮,我在墨西哥城革命大道旁邊的一座小教堂門前,邂逅了一條奇怪的狗。這條大狗面相可以用“古拙雄奇”來形容,黝黑健壯、全身幾乎沒有毛發、體溫奇高。它年輕的女主人告訴我這種狗叫做“墨西哥無毛犬”,納華特語的名字叫做“Xoloitzcuintle”,如今在墨西哥已是千金難求的名犬。嬌小的墨城姑娘摩挲著大狗砂紙一樣的肩背,笑著告訴我說,“如果他生在古代,估計早就被做成了狗肉卷餅。”大狗舔舔我的手,搖搖尾巴,表示自己不擔心。
依考古發現,阿茲特克人吃狗肉的傳統由來已久,無毛犬在特諾奇蒂特蘭地區漫長的生存史中也一直是古代墨西哥人餐桌上的常客。然而隨著西班牙人的到來、征服,歐洲人和土著民族開啟了漫長的民族融合,西方傳統也將人和狗的關系逐漸轉化,從獵人和助手、食客和菜肴的關系,變成了歐洲式的相伴相生、至死不渝,如何對待狗也就產生了不同意義上的解讀。于是在今天的墨西哥,狗事無小事。
偏偏中國人就是犯了“狗事”:不久前,邊境城市蒂華納一家名為“樂口福” (Lo Yen City)的中餐廳被顧客發現殺狗入菜。據報道,一名顧客在樂口福餐館后面聽到狗哀嚎,于是探頭張望,看到兩個廚工正在殺狗,打算充當豬肉來炒面,馬上告知了警方。警察隨即發動突檢,逮捕了餐館老板和4名餐館工作人員,并將檢驗該餐廳冰箱內的肉類,以確定肉品來源。
到此為止,雖然很遺憾地發生了無論是中國人、墨西哥人乃至墨西哥北部的犬科動物都不愿意見到的違法事件,但是事件的動機、經過、觸犯的法律以及可能的處罰全都非常明晰:主要罪責是擅用食材危害顧客健康,其次是虐待動物。然而之后事件的媒體發酵和社會影響,則讓對這一事件的關注、思考乃至討論都有些失焦,從食品安全、職業道德的呼吁發展成為對于民族習慣的攻訐和道德審判。
在線下,因為擔心自身飲食安全和對殺狗入菜行為的憤怒,蒂華納民眾組織起了抵制中餐運動,僅當地就有超過500家中餐館受到影響,這種負面影響甚至南下到了首都墨西哥城;而在Facebook、YouTube等網絡平臺上,爭論的焦點則集中于中墨飲食習慣、民族傳統以及兩國的國民素質。許多爭論走到最后,已經很難看出故事的開頭究竟是什么,只能看到西半球的憤怒和東半球的無奈。
簡單瀏覽下,可以發現許多爭論都來自于一種固定的模式:在一段本案的視頻或是案件處理的新聞下,先是墨西哥網民留言“貓狗都是我們的伴侶和寵物不是食物”;接著會有人跟帖“都是中國人吃狗肉,中國人什么都吃”;之后會有中國網友回復“中國人不吃狗肉”、 “墨西哥人不也是啥都吃”,最后一直到達“中國人在墨西哥沒有貢獻趕緊回家去”、“墨西哥人自己社會亂七八糟無權指責別人”,由“有沒有錯”說到“有沒有資格說別人錯”。糾結于民族傳統和國民尊嚴,雖然顯示了自身的愛國主義情懷,但是已然走得太遠,對于問題的認識和解決都毫無意義。
一些國內媒體和學者將這個事件簡單地解釋為“文化沖突”。雖然事后的爭執多涉及兩國文化,但起因并不源自于不同文化固守自身的合理性否定對方。更重要的是,將所有不同族群間的社會沖突全部歸結為文化因素,毫無疑問是一種懶惰且不負責任的行為。文化方面的分歧會源于缺乏相互了解、地緣隔離或是語言障礙等等。比起國際關系,文化交流和沖突是一個相對較小的門類。但是對于具體的社會事件而言,所謂“文化”的概念又顯得過于龐大和籠統。而既然是源于文化,就必然不能操之過急,需要長期的傳播、交流和理解,一時間不能解決也是常態……顯而易見,這只是一種自我安慰。
如果一定要定義這件事,我更傾向于使用“污名化”這一概念。在這里,“污名化”并不是指對“殺狗入菜”事件本身的質疑,而是指在傳播過程中,墨媒體和網民將指責擴大到對整個華人族群的社會身份、集體素質的質疑,在某種角度可以理解為墨西哥集體無意識之間給相關華人群體附加的污名化標簽。
在論述“污名化”過程中,美國社會學家埃爾文·戈夫曼提出了三種最普遍的污名存在形式:首先是對身體深惡痛絕,即痛恨各種身體殘廢;其次是個人的性格缺點,比如軟弱的意志、專橫或不自然的情欲、叛逆而頑固的信念,還有不誠實;最后還有與種族、民族和宗教相關的集團意識的污名,這種污名可以通過血統傳播,讓全體家族成員都染上。
本次事件應當是屬于最后一種。簡單來說,是由于部分熱衷于表達意見的墨西哥網民對于在墨華人有著一些固有的印象和觀念,當某些個別行為或是新聞事件與這種觀念能夠產生印證時,他們就會將這種獨立事件當作證據,去推斷整個群體的行為方式,就像這次事件之后對于整個中餐行業的懷疑和抵制,以及對于華人社區的指責等等。
而捫心自問,墨西哥在中國社會中又何嘗沒有污名?幾年前,當我和朋友提到將會前往墨西哥時,許多人的反應趨于一致:為什么要去那樣一個地方?當我追問他們認為是怎樣的地方時,也得到過諸如貧窮的地方、危險的地方、蠻荒的地方、影響健康的地方等負面答案,不僅離事實很遠,離友好也不近。所以不需要苛責墨西哥網民,他們和我們一樣,只是接受信息作出反應。
污名的形成原因多樣,在社會中的表現則有著許多共性。無論是憤怒的指責、惡意的嘲諷或是善意的指點,出發點都是將對方族群異化、區別對待,所以以族群的名義激烈回擊恰恰是在幫助完成這個過程。無論如何,“吃不吃狗肉,是不是好人”這個漫長的論戰其實沒有勝者,在我們歸類評價之前,意識到每個社會成員都有其不同點,意識到每起事件都有獨立性,更多地保持獨立思考,也許才是兩個社會在學習對方悠久的歷史和文化之前更應該具有的自省。
我居住過的墨西哥城,有120萬只流浪狗無家可歸,在全球的首都城市里算是重災區。隨便走上幾個街區,總會有條不同花色的狗出現在身前背后。我的選擇是:在包里帶上些食物隨時喂喂,遇見牽著抱著愛犬的鄰居時笑著打打招呼,打開電腦的時候盡量不罵人。
[作者系中拉青年學術共同體(CECLA)研究員。“深讀拉美”欄目由CECLA成員集體寫作。CECLA是由中國和拉丁美洲青年學者共同發起建設的公益性學術平臺,旨在通過對話和交流促進中拉深度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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