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事情總是有很多面。1980年冬季奧運會上，一支由美國大學生組成的冰球隊竟然打敗自1951年開始就稱霸世界的蘇聯紅軍冰球隊，成為小人物創造奇跡的夢幻一役。美國人的故事變成2004年的一部《奇跡》（Miracle），蘇聯的失敗則成為美籍蘇聯第二代移民加布·波斯基（Gabe Polsky）的紀錄片《紅軍冰球隊》（Red Army）里的一個關鍵節點。

年輕的波斯基站在這個點上審視蘇聯紅軍冰球隊的前世今生，盡管整部紀錄片的視角顯示了這位蘇聯后裔從美國公民的角度來說政治非常正確，他對冰球的熱愛（在耶魯大學時期打過冰球）、對前蘇聯的深切理解以及犀利的采訪風格和豐富的史料，都令《紅軍冰球隊》成為一個驚喜。

如果讓日本人來拍一部關于紅軍冰球隊的紀錄片，僅僅拍攝傳奇教練阿納托利·塔拉索夫（Anatoly Tarasov）在職期間的種種就可以了。這位貫穿全片的靈魂人物就像絕世高手，會跟冰球小童們說：“笑啊，你們是在打冰球呢！”他把國際象棋和芭蕾融入冰球，深信這是一項精致而美的藝術，并且它的精髓是團隊精神，任何單獨一個人都無法成功。

他治下的紅軍冰球隊優雅而鬼魅，隊員之間的默契令傳球成為藝術。隊員們攻守不分，彼此之間的默契猶如每個人背后都長了眼睛，一群冰球壯漢在塔拉索夫的帶領下在雪地里跳舞的樣子是這支隊伍最美好的時光。

光是這些就夠一部好看的影片了。然而對于曾經輝煌而傷痛的祖國，36歲的波斯基想說一個更大的故事。在冷戰時期的蘇聯，體育和政治、戰爭本無法分割。

以阿納托利·塔拉索夫因得罪克格勃被解職，維克多·提卡諾夫（Viktor Tikhonov）接任為轉折點，紅軍冰球隊背后的國家機器漸漸露出面孔。克格勃出身的提卡諾夫殘酷而缺乏創造力，1980年的冬奧一役失敗后他欲以更加嚴酷的封閉式訓練以求東山再起。

提卡和隊員們的矛盾很快隨著蘇聯政體的搖搖欲墜而激化。隨著紅軍冰球隊隊長維亞切斯拉夫·法提索夫（Vyacheslav Fetisov）公開宣布脫隊并指責他的專制，他的三位好兄弟亦力挺他們的隊長。然而法提索夫最好的朋友卻選擇了站在政府的角度，自二人童年相識以來第一次沒有和他站在一起。

當影片在戛納首映，西方觀眾們尤其是美國人紛紛表示“看到了另一個新鮮角度”的時候，作為中國人的我們心里早已泛起苦澀的回憶。再熟悉不過的往事，個人和國家機器的碰撞，被粉碎的總是更為溫情而脆弱的東西。

然而現實有時候比故事還要峰回路轉。當法提索夫對國防部長放出狠話不愿意以妥協的方式（去國外俱樂部，工資和政府分成）出國打球的時候，命運幫了他一把。十天后，等待他的不是被放逐到西伯利亞，而是一本自由往來美國的簽證。

蘇聯夢的破滅，被美國夢拯救。他和曾經的“蘇聯五將”在美國各冰球俱樂部四散飄零，美國人野蠻而不重戰術又極度個人主義的打法讓他們難以適應，討厭蘇聯人的美國人們對他們的耐心也在慢慢喪失。

再一次峰回路轉是底特律紅翼隊竟然把五將都收入麾下。再一次重聚的他們如魚得水，立馬拿下了當年的斯坦利獎杯。

導演波斯基相信美國夢，“蘇聯五將”亦在祖國大廈欲傾的時刻在資本主義陣營得到庇護。然而如果波斯基僅僅從這個角度敘事的話，《紅軍冰球隊》將又只是一部淺薄的政治宣傳品而已。

即使是被用來證明社會主義的優越性又最終毀于其中的紅軍冰球隊，亦有它不同于他者的獨特方式和智慧；即使最后紛紛逃離蘇聯的眾球員，最懷念的依然是愛國忠誠，如兄弟般并肩戰斗的日子。這里并沒有社會體制的優劣之分，而是通過往昔和今日的記錄抓住了某些超越政治的東西，比如技藝升華出的藝術，以及時間積累出的友誼。

波斯基抓住了這些比較純粹的東西，沖淡了“美國夢”可能帶來的單一視角。然而這位第一代美國人也有理解不了的地方。比如他采訪“蘇聯五將”中的一位時反復追問：“你們是什么樣的人？”對方則反復回答：“我們吃住在一起，生活中也彼此分享支撐，我們是一樣的人”。追求個體獨立的美國人依然認為說著“我們都一樣”的人“尚未開化”而需要憐憫，卻不知他們是否能夠理解把自己忘掉，和摯友在一起共享一個人生的滋味只有經歷過的人才能體會。

這部影片是法提索夫和波斯基的互相成就，就像他們在影片中自己所說。對于西方觀眾來說，這是看待“冷戰”的另一個視角，比較中性，并且因為人物本身的命運多舛而跌宕起伏，即使只是歷史資料和人物采訪的交叉剪輯也相當精彩。對于中國人來說，情感則要復雜得多。我們和蘇聯人一樣經歷過一切，也正因如此，《紅軍冰球隊》就像一面鏡子，我們更能理解片中說的“一樣的人”，我們悲他們所悲，在“蘇聯五將”于底特律重逢再次馳騁冰場，悲壯的俄羅斯民歌響起的時候難免眼眶濕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