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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憑什么老師有寒暑假?憑什么你們加班有工資?”
原創 李厚辰 看理想


哪方人數更多,哪方獲得更大權力的支持,便會以此質問他人“憑什么”,干涉他人生活,進而羅織罪名,帶給他人更大的恐懼和不安。
當然對于這些打著“憑什么”旗號、“不患寡而患不均”的人,恐怕最大的幼稚是認為自己永遠可以處于“勢眾”的一方,而精確地將那條恐懼的線劃在自己的身前,永遠不會將自己卷入其中。
最近,一系列動向引發了大家的關注:“教師擬取消寒暑假?校外培訓叫停”(后被報道為試點展開自愿報名中小學生暑期托管服務),“取消公務員津貼獎金”(后被報道為《杜絕違規發放工資津貼補貼》的實行),“學區房最嚴新政”(后被報道為西城區實施“多校劃片”的試點),還有在討論了近一個月后,字節跳動終于宣布正式取消“996”的制度。
在這些信息和討論背后,是網絡上到處充斥著的“憑什么”言論:“學區房憑什么就可以上好學校?”,“老師憑什么有寒暑假?”,“行政人員憑什么拿績效和補貼?”,“互聯網企業憑什么可以賺那么多錢”和“校外培訓賺了那么多錢了,憑什么不可以被限制?”
我們已經被“憑什么”徹底圍困,從對互聯網公司、企業家剝削的討伐,到對流量明星、網絡紅人占據流量的怨言,到對社會底層、邊緣人士獲得關注的質疑,一直蔓延到最大范圍的各種職業。
我們不斷地拷問著這兩個問題:你憑什么得到這么多?德不配位;你憑什么哭慘,你還沒有我(或者別人)慘。
這樣的拷問不僅沒有給我們一個更公平的環境,只會讓紛爭愈發強烈。讓人想起孟子對梁惠王說的那句話:“王曰‘何以利吾國’?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國危矣。”
不過,這篇文章絕不談“各安其命”,不談奉獻,不談道德高調,只談我們如何能夠以更綜觀的方式探討并實現“公正”。
文 | 李厚辰
01.
再談“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
上面的一切“憑什么”,都幾乎在圍繞一個問題,就是“錢”。基于金錢的公正問題,是今天的核心,而整個社會有一種越來越將基于金錢的“平均主義”當作共識的風氣,正是這股風氣,讓我們很想發問“你憑什么錢比我多?(或者是,你憑什么收入性價比比我高)”。
這樣的發問,從聚焦于企業家和明星這樣的明顯高收入人群,直到大規模面向身邊其他職業。
談到孔孟,這種樸素的“平均主義”思想,大多人都能夠引用“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這句話,仿佛這句話中隱含了來自大傳統中的“平均主義”根基,但這句話并不只是這個意思,理解這句話也需要結合其背景和上下文。
當然,絕大多數我們討論和引用“論語”的方式,都是具有誤導性的。
而辨析這句話恰恰還不是要掉書袋,而是要打開對于“平均即合理”之外的另一種想象。這句話的“貧”當然指財富的匱乏,如此來說,該如何理解前一句的“寡”呢?
按照我們日常的理解,“寡”依然指財富匱乏,因此前一句是說:不擔心財富貧乏,而擔心分配不均。這明顯是錯誤的,前一句的“寡”并不是指財富的問題。
朱子在《四書章句集注·論語集注》中,對這句話有清晰的注解,他說:“寡謂民少,貧謂財乏,均謂各得其分,安謂上下相安”。
在這里,“寡”指土地與人民較少,“均”指君臣民各安其分。“而不均”則出處《季氏將伐顓臾》中的魯國大夫季康子,他把持朝政,素與魯君矛盾深厚,而季氏將要討伐顓臾,也是因為害怕魯王仗顓臾之勢反對他。
季氏討伐顓臾當然是依靠借口,《論語》原文中說得很明白:“冉有曰‘今夫顓臾,固而近于費。今不取,后世必為子孫憂’,孔子曰:‘求!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為之辭’。”
孔子在這里明確地指責冉有,君子厭惡那種隱藏自己真實想法,卻要編造借口的人。
季氏討伐顓臾,是為了保持僭越于魯君之上的地位。因此“不患寡而患不均”一點都沒有一種財產平均主義的意謂,不過對其更深的探究,我們將在后面進一步討論,我們先來處理“不患貧而患不安”的問題。
當然,我們并不強調“安貧樂道”,也絕不會主張任何一種我們應該接受貧困的想法,孔顏之樂在現代社會并不現實,其實孔子自己也說“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
孔子只是說,如果在“貧”與“不仁”之間二選一的話,他寧愿選擇貧困。不過這首先需要假設財富與品德的獲取已經高度對立,這一點恐怕可以獲得今天人的普遍認可,這也是他們對“為富不仁”者充滿怨恨的根源。
不過我想,“不患貧而患不安”的關鍵,不在貧,而在安。
02.
不安者患于貧
我們討論“安”,是來自當下強烈的“財富平均主義”和其上產生的激烈社會傾軋,也許當“安”回到我們之中,我們將可以離開這個“憑什么”的拷問游戲。
在上面提到的各種怨氣和互相的質問,并不來源于社會上真正“貧困”的人群,樂于在網絡上拷問他人“憑什么”的,要么仍然是學生,要么是初入社會的年輕人,要么是居于城市中核心的泛白領階層,他們對金錢的焦慮和拷問,往往不來自最真正慘烈的貧困。
不過這不是說他們“無病呻吟”的意思,而是“有病呻吟”,因為論語有云:“不仁者,不可以久處約,不可以長處樂。仁者安仁,知者利仁。”
不安的人,不僅不可以長久處于貧困,還不可以長久處于安樂中。
當然今天不是門中國古典傳統課,我并非要深入《論語》的儒家義理,而是要擺脫“財富平均主義”和其中的“貧窮”面相,獲得一種綜觀,今天有極大沖動拷問他人“憑什么”的人,并非是凄慘的決然貧困者,而可以被看作一種“不安者”。
不安者可以有財富的焦慮,也可以在生活中有充分的快樂,他們也絕不是唯唯諾諾的。
我再引用一次《論語》,因為從這句話中,最典型地反映出“不安者”的狀態:子曰:“君子泰而不驕,小人驕而不泰”,也就是說,其實今天拷問著“憑什么”的人,并非是站在低位,唯唯諾諾悲憤地提問,反而是以一種“矜己傲物”的姿態,驕慢地發問的。
《論語》對我們認識到這種“不安者”的辨析到此為止,我無意再進入通過“仁”而“泰然處之”的路徑上去,我愿意更說一點我們都能實際經歷的東西。
我們為什么憎恨“日薪208萬”的明星們?因為面對他們,絕大多數人都保持著一種“高傲”,大概因為我們認為有些明星無才無德,卻能日進斗金,不過這種仇恨中比較奇怪的一點是,我們絕大多數人都不是演藝明星,并不依靠和他們競爭來牟利。
也就是說,很難認為因為明星的日進斗金,因此“我的收入就被他們侵占了”,我們的不安不來自于實際的經驗,而來自一種對社會規則抽象的理解。明星們普遍的“日薪208萬”,在于他們的名聲和所代表的流量,在被社會真金白銀地承認。
我們默認支付給明星如此高昂薪酬的人,其實對他們“無才無德”的特點心知肚明,因此也認為:社會只承認流量,卻對“才德”問題絲毫不關心。
隨后這個邏輯就可以延續下去,我們接著問“小鮮肉憑什么今天可以名利雙收”,這是拷問的延續,演藝明星能夠如此,全仰仗他們攫取了“流量”,而他們能夠如此攫取流量,全因為背后有一群“腦殘粉”,他們非理性地占據著公共流量資源。
我們和他們雖然行業完全不同,但是在“公共流量資源”這個問題上,卻是實實在在的競爭者。也正是因為此,現在各路人等在微博發言,都會謹慎地表示“抱歉占用公共資源”。
在這里,社會承認流量而不承認才德的“文化問題”,就成為了實際流量爭奪的“制度問題”,而在這種流量制度下,自覺品德高尚、而不屑鉆營的普通人,永遠都是不能得利的一方。
在這里可以稍微停一下,我們可以停下來想想,我們今天將多少問題理解為“占據輿論高地”問題,或“爭取輿論主動權”問題。
我們面對“善鉆營者”的不安,是我們總把生活經驗問題,當作“輿論問題”的一個后續,但我們的生活真的是一個可以歸因于“輿論爭奪”的問題嗎?

《浪潮》
正如我們面對的很多其他抽象問題,我們的生活真的是一個可以歸因于“資本家與員工”斗爭的問題嗎?我們的生活真的是一個可以歸因于“性別斗爭”的問題嗎?我們這里要強調的不是斗爭,而是“承認”。
因為具體一事一議的利害爭奪,總是各有不同,但“承認”問題卻是一個抽象理解的問題。
社會總是承認鉆營者,社會總是承認有產者,社會總是承認高學歷者,社會總是承認皮囊美好的人。甚至有一篇文章說,因為外向的人塑造了社會交往的規范,所以社會總是承認外向者而不是內向者,憑什么總是外向者在社會上得利?
在這種理解下,被區分為“內向”的人,怎么能不深深陷入一種“高傲的不安”呢?
鉆營不過是道德低劣,有產不過善于搶奪,高學歷不過吃盡地域紅利,好皮囊則是膚淺和欺騙,外向者缺乏深度,談平權公益的人背后都有更大的陰謀,而不安者反對一切的原因,則都可以用“既得利益”四字以概。
這如何不讓人深深的高傲,又深深的不安,以至于要大聲發問疾呼“憑什么他們可以得到承認?”進而我們該嚴肅地考慮,為什么不可以損害他們的利益呢?一種財富在他們與我們之間的平均有什么不對?
03.
不安經驗與患寡
如果說問出“憑什么”是出于我們的不安,而這個詢問本身則大大加劇著我們的不安,因為這些詢問等待的不是回答和解釋,而是實際的干涉。
不怪在網上真正挑撥矛盾的人會說“他們的哀嚎,是我們凱旋的戰歌”。這話有人在網暴時直率地私信我:“怕了吧,就是要讓你恐懼,讓你惶惶不可終日。”
發問本身會帶來真實的傷害,這是屬于我們這個時代的獨特經驗,這毫無疑問讓不安大大加劇,在這種不安之下,因為怨恨、報復等各種的原因,我們對其他人群“憑什么”的發問愈發增加,成為了一種全新的游戲。
這已經不是“如何獲得承認”的游戲了,這成為了如何不要在對方的發問中被摧毀的游戲。在這樣的氛圍下,財富差異變得更加難以接受,日常的娛樂變得越來越無法撫慰我們的需要,怨恨與爭斗之心變得無以復加。
正是這樣的游戲,養育了屬于我們時代的季氏。
在上一篇文章的評論中,有人提到一種可能性,說能讀到看理想文章的人,都不是真正帶來問題的人,而帶來問題的人則不會閱讀看理想的文章。
我覺得這個未免太樂觀,或是這其中共享了一種“不安者”共有的傲氣。這種傲氣,與那些“網絡季氏”所宣揚的,并無多大的不同。這里面就是對“多數”與“少數”的計算和擔憂。
在“患貧”與“不安”中,我們開始“患寡”,以匯集成為巨大公共人格的方式,集結成為不同的身份,以取得“承認”,并為了這個承認而互相競爭。
哪方人數更多,哪方獲得更大權力的支持,并以此作為質問他人“憑什么”,干涉他人生活的基礎,進而羅織罪名,帶給他人更大的恐懼和不安。這些都是真的,不是一種想象。
當然對于這些“不患寡而患不均”的僭越者,恐怕最大的幼稚就是認為自己永遠可以處于“勢眾”的一方,而精確地將那條恐懼的線劃在自己的身前,永遠不會將自己卷入其中。
這也是在說我們自己,我們竟然認為我們可以大聲質問“憑什么明星可以賺這么多錢”,“憑什么資本家可以賺錢”,而認為我們的生活可以免于他人的“質問”。

《狗鎮》
在這個互相質問對方“合理性”的游戲里面,沒有人的生活是禁得起拷問的,,要證明一種“不配”實在是太容易了。
04.
從獲得“安”開始
從上面這種“憑什么”的質問所散發出的濃濃憂慮中,你會不會有點奇怪,覺得我實在是杞人憂天,這種事情至于如此擔憂嗎?
如果一個人真能這樣想,我反倒覺得這是好事。字節跳動宣布于8月1日起取消大小周加班制度,也代表該公司制度性“996”的消失。
不過我們又看到,很多字節跳動員工并不支持大小周的取消,因為他們加班確實會發放雙倍工資,很多員工一個月多加班兩個周日,可以拿到近萬元的加班收入,這是一種真金白銀的收益,可見996的復雜。
從這里來看,我們最開始對996的討伐,是否也是一種多慮呢?當然全國肯定存在既強迫員工加班,又無法按照法定要求給予足額報償的公司。那在這個時候,我們顯然有三個選擇:
1.憑什么字節跳動有加班工資?我們沒有,你們也不該有。
2.憑什么字節跳動有加班工資,還可以加班;我們加班也沒有加班工資,所以最好大家都禁止加班。
3.憑什么我們加班沒有加班工資?是不是我所在的公司可以遵守勞動法會好一些。
哪一個是最值得問的問題?我們是否應該構成一個這樣的優化:希望賺錢的人可以從加班中獲得額外收入,而希望維持自己生活節奏的人也有權利說“不”,從而形成一種“上下相安”的狀態?
而“憑什么你們不和我們一樣慘,憑什么你們可以得到這些”,則總是將問題推向一個魚死網破的較差選擇中,這個選擇看似“平均”了,因為得利者被懲罰和剝奪,實際上我們自己的處境也并無改變。
“我們的生活憑什么不可以優化呢?”,在這個視角上,我們不會關注遙遠而抽象的競爭,因為即使所有明星都被我們斗倒了,我們的生活也不會獲得優化。
我們也不再會關注傷害他人帶來的“公正感”,因為他人不管如何獲得懲罰,都沒有對我們的處境給予優化,讓我們更加安心。
安心更在于不糾纏于被“鎖死”的視野和概念——內卷競爭、叢林社會,意識到“被承認”不等于必然的高學歷、高流量、高薪、高消費,不在于占領輿論,打贏互聯網彼此羅織罪名的戰爭。
我也一點沒有想要進入“內心”的世界,獲得遺世獨立的安寧。
最匱乏的人,才會相信大原則的抽象勝敗和一勞永逸的激進對決,或將生活困于大局大勢對個體的“決定”,相信自己作為“時代塵埃”的無力。
這些談起來就讓人不安,讓人恨不得去擁抱個什么巨大群體,脫離“寡”的處境。
安心,是在充分認識到社會的統計學“真理”的前提下,即:高學歷當然有助于世俗意義的成功,高收入當然會讓生活更安逸;互聯網羅織罪名的游戲當然是真的,當然會對個體和群體造成很大影響;當然有結構性的好運,讓一部分人的生活比其他人性價比高;逼迫自己的孩子更努力讀書,當然有助于他去更好的學校。
就是在認識到所有這些“統計學”真理的前提下,永遠意識到,一個個體的選擇和生活都可能是統計的“outliers(野點)”(即為統計學上的偏離值)。
對個體來說,當然可以在無高學歷情況下,擁有在社會中獲得他人承認的可能;當然可以在自己遭受困苦時,得到真實的安慰和幫助。做自媒體的人,當然也可以不必追求超高流量,即便遭遇“互聯網質問和罪名”,很多事情依然有辦法以別的方式延續。
這些不是理論可能,也不是極小概率的好運,這些,恰恰是脫離互聯網“景觀”后很多人真實生活著的形式。
不管是針對一個中長期的生活追求,還是一個短期的生活處境,我們永遠有機會為自己和身邊的人取得實際的優化。這并不易如反掌,卻是獲得生活之“安”的開始,并有機會逃離患貧患寡的大型“憑什么”質問游戲。
尾聲.
這不是互聯網 vs 真實生活
我以上講的,不是“少上網”和“真生活”的對立。就像做自媒體也不一定就要做到流量爆棚,一個小而精的媒體也可以很有價值。我們今天很多生活的優化,例如人與人的安慰和幫助,依靠互聯網也會取得更多可能。
這甚至不是唱衰互聯網,只是想展示兩種生活:
一種是看什么都不對,并認為我們“彼此質問,彼此傷害”無可避免,我們已經必然地陷入了這個質問的游戲。
另一種是停止對他人的質問,而轉向從自己的生活中脫離“不安者”的境地,取得對自己和他人的優化。

《十二怒漢》
當然,在這個過程中,我們還要不斷與互相傷害的文化對抗。不過方式恐怕也不是以相同的方式為對方羅織罪名,欲求對他們毀滅,因而帶來這種互害的消失。
這是我們對“均”的堅守,并不欲求僭越以實現對任何人的毀滅,不過這是另一個非常復雜的問題了。
畢竟夫子在“寡均貧安”的分辨后說:“故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既來之,則安之。今由與求也,相夫子,遠人不服而不能來也,邦分崩離析而不能守也;而謀動干戈于邦內。吾恐季孫之憂,不在顓臾,而在蕭墻之內也。”
盡快停止彼此質問吧,從我們每個人開始。
*本文原名《我們應該立即停止質問“憑什么他們可以……”》,聲明:文章觀點僅代表作者本人,不代表看理想平臺立場,歡迎提供不同意見的討論。
文章頭圖來自《LEGAL HIGH》,編輯:蘇小七、駝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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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憑什么老師有寒暑假?憑什么你們加班有工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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