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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場丨紅了的張尕慫身上,半真半假的幽默和土地味成色未變
三年前的這個季節,關于張尕慫的紀錄片《黃河尕謠》在上海國際電影節首映。青年導演張楠和助手小飛跟著張尕慫拍了四五年,200多小時的素材剪成91分鐘的片子,“這200多小時好像把我的一生都說完了?!笔子扯Y上,張尕慫在坐席觀影,“那個感覺太難受了,和那么多人一起看我的經歷?!?/p>
《黃河尕謠》劇照
那個時候,甘肅靖遠音樂人張尕慫正處在一個將紅未紅的階段。最低落的時期過去了,紀錄片里那個背著琴在城市和農村之間洄游的歌手,被土地與歌、成名與蓋房娶媳婦的念頭攪得心緒不寧。他會反復閱讀“谷雨計劃”寫他的一篇文章《黃河尕謠:“土味”民謠的西北鄉愁》,通過別人制造的鏡子,觀看自己的形象,重新審視內心的想法。
首映禮結束后他臨時起意,想在上海演一場。沒時間宣傳加上他確實不太紅,來Lofas看演出的人少得可憐。舞臺上的張尕慫孤伶伶,幾次想鼓起勇氣悶頭演下去,還是做不到。琴音調不準,清唱也不是滋味,最后只能把制作人張勇拉上臺尬聊。走南闖北多年,張尕慫發覺自己仍舊很難面對熱情稀薄的現場。定力強的時候他尚能閉著眼唱,弱的時候只能棄琴投降。
他說童年那個西北小村莊是他的信仰。地理上遠離信仰的時候,看上去自信快樂的張尕慫也會動搖。他很頑固,被土地的歌謠打上的烙印,成年后他像寶貝一樣悉心呵護。那種聲音和童年緊密相連,就是他張尕慫的永恒青春之聲。在Lofas的舞臺上他失去唱歌的欲望,是琴和疲勞的關系,也或許因為過去紛至沓來,他預感到,未來已緊鑼密鼓地逼至眼前。

2018年,Lofas現場,張尕慫坐在臺下清唱清彈,觀眾圍坐一圈。王瑾 圖

在Lofas的舞臺上,張尕慫失去了唱歌的欲望。王瑾 圖
轉機發生在2020年。疫情沒法出門闖蕩,張尕慫回家了,閑來操琴發騷情,他在社交媒體上發的歌《早知道在家待這么久》《甘肅有個大夫叫霞霞》等等反響不錯,形象立起來,機會多起來了。做現場直播的時候,他經常笑瞇瞇坐在電腦前,家里的七大姑八大姨從身后走過,好奇心重的就停停腳步,看這位很能折騰的后輩在干啥。
到了今年,張尕慫比去年紅了起碼三度。他的此輪巡演叫《張老漢脫貧記》,名字來自鄉里鄉親們對他的期待——他們以為張尕慫已經在外面的世界大富大貴,動員他給村里捐款修路吶。哪里知道,尕慫確已脫貧,但距離帶領山頭村父老們雞犬升天還有幾座大山頭要翻越。
但至少,7月10日晚的上海現場來了幾百號人,5萬人次觀看了現場直播。盡管需要飲酒來壯膽,他演得開心是真的。開心到喊臺下的靖遠老鄉用鄉音劃拳,連贏三局反而有點失落。紅了的張尕慫身上,半真半假的幽默和土地味成色未變。他輕微的結巴仿佛這種天性的外化,你都不知道他的脫口秀里,哪一句是真,哪句是逗你玩。一會兒說讓大家莫要一看見他拿吉他就起哄,“我十歲就穿?;晟涝谏筋^村沖擊搖滾了”,一會兒又講了個故事,老家沒有圍墻的籃球場上,初三還在過六一兒童節的張尕慫,第一次聽見同學播放的搖滾樂而大感震撼?!拔夜亲永锖軗u滾,但《姑娘漂亮》(何勇)之后我再不聽搖滾了”。
你能分得清里面的真真假假嗎?沒有關系,這場演出本來就包括脫口秀的內容,所以不必把張尕慫的每句話都當作自白??梢园阉醋魉烁竦奈枧_化展示,內容可以虛構,情感的立面是真實飽滿的。


張尕慫巡演上海場 Jerry Hu 攝
演出內容是個怪胎,好像藝術院團的下鄉慰問/宣傳演出,敲鑼打鼓走進大都市的Live House,票價還挺貴。歌的內容包羅鄉村生活的各種形態,勸世、諷喻、贊美、抒情的形式也不離民歌傳統。每首歌之前他都會和大家聊聊天,講講這支歌誕生的緣由。
全是那個小村的故事。賭博的莊稼漢,被彩禮壓垮的家庭,守在村里最大的商店逐漸老去的人物,張尕慫用傳統的腔調和那把宛如手的延伸的三弦,在黃色沙土的村莊里立起世情的群像。他的確花了很多時間逗留在城市,他甚至定居大理開了一間飯館,融入大理的藝術家/音樂家群體。但這一部分的生活在他歌里的痕跡不顯,家鄉的那部分明顯占了上風。
故鄉傾圮的老宅會勾起張尕慫復雜的愁緒,有一個場景卻總會讓他興奮。他年年參加花兒大會,現場烏泱泱近十萬人。張尕慫堅信四句的花兒是世界上最好聽的音樂。一個所有人都是好歌手,所有人都能即興起唱對唱的場景,就是人間天堂。上?,F場最好的時刻之一,就是張尕慫清唱的兩曲花兒。其中一曲是他在花兒現場,跟一個靠在樹上、戴著頭巾的靦腆婦女學的。唱這首花兒的時候,他模仿那位婦女的姿態,自然流露的媚態融化掉害羞的外殼,習得歌曲年紀的女孩子氣掩蓋了歲月痕跡?;▋旱耐褶D難測,它千錘百煉形成的容量巨大的結構,無需器樂的烘托和字幕釋義就很動人。
張尕慫本人是個感情濃烈的人,但他自己的歌寫得淡,有時候是回味綿長的淡,有時候好像是真的寡淡。好在他的創作力旺盛,步履不停,一直在從黃土地里吸取養分,所以不會氣短局促。


張尕慫巡演上海場 Jerry Hu 攝
從一開始,張尕慫的形象就很鮮明。襯衫永遠是花的,打扮越騷氣越快樂。有他出現的背景,總是天空干爽土地燥黃。他做什么都像在拍宣傳照,拍宣傳照又像一個普通人在生活中路過。人們分析張尕慫的時候,很難不往農村-城市的差異上靠??偸墙洕l達地區的文化去影響欠發達地區,就像張尕慫在臺上講的山頭村往事,那些一身城里打扮返鄉的鄉親,和由他們帶回來的荒腔走板的流行歌(通常比外面的流行晚好幾年)。像張尕慫這樣以頑石般的意志和超強的信念,想把家鄉“土到掉渣”的音樂唱遍天下的人,不是癡子就是瘋子。
但張尕慫碰到了好的時機,國產變國潮、土味變土潮,新青年對傳統文化的接受度更高,他們能從中找到趣味,愿意把它看成酷的東西。張尕慫為自己取的名字,“尕”和“慫”中包含的自嘲,成了易于傳播且能形成共鳴的個人品牌。
他說自己多年以后終于“通了”,只要土地給他的一口氣在,做什么音樂都不在話下。和他的歌本身比起來,新樂府的樂手們和他一起完成的現場譜系更豐富。民樂和電吉他、鍵盤在一起,通常采用由氣勢逼人的鼓率全隊沖進副歌的做法,力求熱熱鬧鬧,華洋雜處,千萬不要冷場。臨末一首無字歌《張老漢騎驢環游世界》,人聲的吟哦像烏云掠過滿月,天空暗了一瞬。
看演出的時候我也在問自己,我是來看什么的,聽張尕慫唱鄉村諷喻歌謠的嗎?那些人事離城市生活的經驗太遙遠,大都尚未脫離一時一地的范疇,到達像《黃河謠》觸及人類共通情感的地步。張尕慫倒是應觀眾之邀唱了一曲原味的《黃河謠》。他像個旱村的娃娃受到遠方河水的蠱惑,搖頭晃腦地唱了起來。
是因為好奇,就像在他身后看他直播的老家親戚,想看看遠方的同胞在玩什么,為什么著迷。如果大家都為同樣的笑話笑了,為同樣的音樂取悅,就會開心,覺得人跟人之間的隔閡實在沒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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