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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何為|朱清時:高校改革核心是重建教師隊伍,要淘汰差的

2014年9月,深圳。在南方科技大學的校長室里,朱清時與澎湃新聞(www.kxwhcb.com)談及教改和南科大時,言語間透著謹慎,但仍有問必答。彼時,他即將卸任南科大校長。
2015年7月,合肥。澎湃新聞記者在中國科技大學再次見到朱清時。再聊起教改,他神色間不再拘謹,暢所欲言。此時,他過上了退休生活,可以研究感興趣的領域,比如古硯臺、人文科學。
“在南科大的五年里,我們做的就是回答錢學森之問。而首屆教改班畢業面臨的考驗是,社會是否承認自授學位。目前來看,他們已經被承認了。”賦閑后,朱清時根本閑不住,每天早上,他都會瀏覽新聞、南科大網站、查收郵件和微信,偶爾幫南科大的學生寫寫推薦信。
他給澎湃新聞記者看了最近南科大的學生發來的錄取郵件和照片,眼里滿是喜悅。如今,在首屆教改班實際就讀的41人中,有3人提前畢業,并已在國外攻讀相關課程;5人申請延遲畢業;23人被世界名校錄取;還有部分學生也申請了國外高校,目前在等待錄取通知;還有幾人去了國內大企業。
“南科大的實驗還在繼續,它證明了:好的老師、高的師生比和去行政化對治學的重要。”
朱清時曾先后擔任中科大、南科大校長,他從未遠離教育改革領域。即使是現在,他仍心系中國教育的一舉一動,“中國教改勢在必行,說到底就是不要按行政化意志去辦,要按教育的客觀規律去辦。”
【對話朱清時】
澎湃新聞:最近,“復旦110周年校慶宣傳片被指部分‘抄襲’”和“清華北大招生辦失態‘爭搶’高分生源”鬧得沸沸揚揚,您是否關注,怎么看這些問題?
朱清時:這不過是人心浮躁的表面現象。平時大家說高校如何好或領導說如何好,都不算數。高校招生實際上是高校的一次大考,學生愿不愿來,反映了社會的真實評價。高校招生激烈、搶生源是正常的、是好事。
關鍵有兩點要看清楚:一是,這個競爭一定要有底線、要文明。不能背后詆毀,也不能公開攻擊別人。要讓學生、家長和社會看到學校的真實情況,自己去投票。二是,所有高校都想招到好學生,可關鍵要看什么是好學生?如果高校招生競爭,把好學生簡單等同于高考高分,這是不符合教育規律的。
現在,輿論錯把焦點放在學校承諾的獎學金上。其實這是正常競爭的一部分,世界著名高校在競爭好學生時也承諾給獎學金,不是大問題。問題在于,中國高校的錢是政府給的,是納稅人的錢,那么,政府有沒有規定不準用這個錢發獎學金,錢花的合不合理、合不合法,這才是問題。
澎湃新聞:高校在招生的時候怎么甄別真正的好學生?
朱清時:光憑應試教育、題海戰術訓練的高考高分來判定就偏了,這是中國教育的根本問題——把應試教育跟好學生連在一起。
從這件事情也可以看出,清華北大的壓力很大,有些失去理智。他們壓力大我理解,一是錢學森之問,清華北大首當其沖;二是最近幾十年清華北大花了國家很多資金,而1998年5月北大校慶上要建一流大學的聲音還回蕩耳邊,可如今已是2015年,它們是世界一流大學了嗎?所以壓力大,迫使他們追求這些,希望讓社會對他們有一流頂尖的印象。
抄襲我也說是表面現象,抄襲是必然的,為什么?如果你的隊伍水平不高,卻又要給它設定高水平要求,它要完成任務怎么辦,只有抄襲。
中科大、南科大當初也做過宣傳片,沒有抄襲,就是按照我們的想法去做,但做出來的總不滿意,就覺得水平不太高。如果這個隊伍水平不高,就要承認現實,做到能做的水平、程度。這跟中國現在的經濟、科技狀況很相似。現在中國有的科技就是在模仿,都是研發水平、人員隊伍水平不夠,但又要得到市場,只好沿用別人的思路。
澎湃新聞:在您看來,這是教育的根本問題所在,那么可以怎么解決呢?
朱清時:中國高校的問題光靠招生來提高水平,都是表面的,關鍵是教師隊伍水平的高低。教師隊伍擴大沒有、水平提高沒有?人才引進的怎么樣,包括自主培養的人才怎么樣?把這些分析清楚就知道中國教育狀態了。
雖然一直在強調注重人才,近年各院校也引進了很多人才,可為什么水平沒有提高?實際上,引進人才有很多形式上的東西,并沒有真正做到讓一流人才匯聚中國高校。
澎湃新聞:從兩起“學府風波”來看,他們都有一個“通病”?
朱清時:就是人員水平不夠,又要設定高目標。招生時教授水平不夠、學校內涵不夠,但又想達到一流大學的印象,只有去搶狀元、搶好學生。
澎湃新聞:所以您在創辦南科大時,也是堅持建立好的教師隊伍這一核心?
朱清時:南科大做的最核心的事,就是建一個一流的教師隊伍。
高師生比也是為了招到好教師。好的教師會來,除了待遇、工作條件之外,就是高校有沒有條件讓他好好發展。如果師生比很低,學生很多,教師的教學任務很繁重,沒有能力、時間做研究,學術不能發展,那他很快就會被擠干。
有人說,高的師生比不符合國家需求,但國家培養大學生應是不同類型,有些大學生需要提高素質,好好為社會工作;有些大學生會成為錢學森說的大師,就必須有高的師生比才行。
如果教師隊伍做不到一流,再靠行政行為把學校做強、做大都沒有用,沒有內涵,教師隊伍做不出成果,都是虛的。
澎湃新聞:多年來一直在提教改,可在改革這件事情上,好像歷史越悠久的院校,在改革推動上的難度越大?
朱清時:是這樣的。從中科大校長到南科大校長,我體會得很清楚。其實,辦學最核心的是教師隊伍水平,要改就要提高教師水平。可在歷史悠久的大學里,教學隊伍的歷史包袱太重,沉淀多年的教師隊伍可能很大部分不合格,如果不改革,就會產生劣幣驅逐良幣。
要想提高質量,必須把水平不高的教師整頓出去,重建教師隊伍。這實際上是過去一二十年,當大學校長的人都想做的,但發現做不到。因為要想把教授隊伍里不合格的整頓出去,就涉及個人利益,會遭到強烈反彈,我們也沒有體制給他們安排出路。如果要繼續改,教師隊伍會不穩定,為了穩定就得停,改不下去。
南科大這五年做得最成功的,就是建了一支很優秀的教師隊伍。南科大的行政和學術是分開兩條線,行政不干預學術,學術能夠獨立自主。要想把教師隊伍建好,就必須這樣。
澎湃新聞:在創辦南科大時,曾有港科大教師質疑您想建一所內地“香港科技大學”的初衷,現在回頭看爭議,您會否給出不一樣的回答?
朱清時:經過這五年,我想回答可以更準確。當初說建成內地的香港科技大學,是因深圳在香港邊上,而且香港科技大學很優秀,所以想在深圳建一所像香港科技大學這樣的大學。
但最大的問題在于,大家都誤解了,以為就像香港科技大學那樣建校。中國的國情根本不能那樣建,不能把“建成像香港科技大學那樣的學校”與“像香港科技大學那樣建”混起來。
所以,如果現在要提的話,比較準確說法是建成“新時代的西南聯大”。西南聯大當初在昆明已是一所世界一流大學了,楊振寧、李政道都是西南聯大的,它實際辦學時間只有七年左右,卻培養了很多大師。
當時西南聯大的現實環境很惡劣,卻有三個重要經驗:一是,有一批很好的老師;二是,師生比要高,使學生有充分機會和老師接觸、交流,通過研究來學習;三是,把行政干預降到最低,西南聯大就是最典型的“教授治校”。
所以,南科大想做的事就是回答錢學森之問,建一所學校,好好學習西南聯大的這三點。只要這三點能堅持下來,其他條件再差學校都能辦好。
澎湃新聞:之前您也提到自主招生,自主招生本是學校自主的核心權利,現在被不少人認為浮于形式、走偏了?
朱清時:自主招生無疑是大學有自主權的一個標志,但現在的自主招生已變得比較形式主義。就是華約、北約,聯合起來又出一道考題,等于第二次高考,沒有意義。
真正的自主招生應是每個學校單獨考,考學生跟學校的辦學目標是否一致。自主招生應看學生是否適合自己學校,不要簡單地說學生水平高不高、好不好。在教育上,不應簡單說什么是好,應該說適合的才是好的。
真正的自主招生應像國外的大學那樣面試,如牛津、劍橋、耶魯、哈佛等院校每年都有面試官到中國來面試申請人。面試官很有技巧,問各種問題,讓學生在沒有準備的情況下做出反應,半個鐘頭就可以對能力、素質、興趣、性格等有所了解,這是考試做不到的。
但中國學生太多,做不到。其實不用每個學校、學生都這么做。錢學森說的,沒有培養出大師,是指國家需要少數學校、少數學生,按照這個學術大師的標準培養。所以,南科大追求的就是小而精的研究型學校。這樣的學校對國家來說注定只能是極少數的,但要提高國家的水平,這種學校必不可少。
我們國家高等教育另一個重大問題就是一刀切,都按一個模式辦。幾乎各院校都想辦成綜合性大學,其實綜合性大學是需要的,但不需要每個都是,也需要在某些方面有特長的院校。為何會一刀切?就是行政化所致。因為教育部掌握著教育的所有權力,他們對好壞的標準很簡單化,認為怎樣做最適合,那大家都這么做。就像在亞馬遜的原始森林中,有價值高的紅松,也有雜草和其他植被,如果都砍掉其他植被,只種紅松,那亞馬遜的生態就會被破壞。中國教育的生態就這樣被破壞了,都辦成一種學校。
現在中國最需要的,是像南科大這樣不一樣的學校。希望大家不要說,以后南科大模式全國推行,那是不可能的。允許南科大這樣的存在,去彌補其他學校的不足。
澎湃新聞:就您了解,現在教育方面改革的情況是怎樣,能否預測一下未來發展?
朱清時:如果機制不改,教改只會越改越亂。機制就是誰來指揮教改。從中央到地方,教育部是關鍵,改革要做的事情都必須它同意通過。而它的思想就像亞馬遜原始森林那樣,一定要統一一個好標準。
實際上,教育是要從底層做起的。就像亞馬遜原始森林,要讓生態自己去競爭,優勝劣汰。靠教授去競爭,然后達到“教授治校”。
中國教改勢在必行,不管愿不愿意。因為中國培養的學生創新能力不足,出現了剛才說的企業、大學宣傳片都去模仿。這樣不光是經濟發展受影響,民族也會衰落,所以一定要把教改改好。
現在的問題是,教改何時能走上正軌?說到底就是不要按行政化意志去辦,要按教育的客觀規律去辦,就像當年按經濟規律發展一樣。教育不像經濟發展那么直接,會影響大家餓肚子。教育干得好不好,幾十年后才看得出來,所以不急迫。但現實已經變得急迫了。
按照教育規律發展,不要去強壓。我相信只要政策好,教育就可以自然發展。這也是一個民族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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