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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生死 | 驅除恐懼的妖怪學

盧冶
2015-07-05 13:01
來源:澎湃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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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多年前,大仲馬的基督山伯爵說了句人生哲理:等待和希望。而《心經》卻有云,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意思是放棄希求心,恐懼自無存,或者就涅槃自在了也未可知。中國的禪宗故事里,慧可和尚向面壁九年的達摩祖師求法,不惜自斷一臂,感得天下紅雪,其理由并非求道意志堅定,而是“弟子心不安”。可見比起物理疼痛,無名痛才是人類恐懼的源泉,而命名遂成了所有學問的核心任務。現代醫學的締造依賴于越來越細致的詞匯體系,妖怪學也是。

袪魅是妖怪學最主要的動機之一。日本現代民俗學家柳田國男曾自言,他對鄉野怪談的研究沖動,就來自于探究“恐懼”這一原始情感的種種姿態。過去的妖怪在他的“民俗學”田野考察的包裹下開始生機盎然之前,早有南方熊楠將國族政治的維新、儒學和妖怪打包處理的野心勃勃的“博物學”,井上圓了更直接頂起了妖怪學博士的招牌,寫了洋洋十卷《妖怪學講義》。與其說是敬天存道,莫如說是以科學的霸權降妖伏魔。隔海而觀,蔡元培翻譯井上、周作人研究柳田,也無不洋溢著德賽兩先生的味道。這種“進步的妖怪學”一直延續到今天。當代妖怪文壇“壇主”京極夏彥以小說當論文,啰嗦到直令讀者產生焚書沖動,然而千言萬語,宗旨只有一個:“怪”出自人心,把人心搞明白了,作祟現象自然消失。在小說《今昔續百鬼·云》中,京極給了鳥山石燕《繪圖百鬼》中的謎樣詩句各種合乎邏輯的解釋,比如妖怪“泥田坊”是破產農民,而掌上有眼的“手之目” 的原型則是賭徒。此類答案雖讓讀者“安了心”,難免也有些意興索然。

雖然“解謎式怪談”在日本文化中極為常見,其源頭還是要到古中國去尋。早在西晉時代張華的《博物志》里,就有關于“天門郡仙谷”的“追跡”事件:進入山中的人畜全都飄飄升起,被認為是登仙。后經某英雄探明,原來是山上妖蟒吸風食人,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此類故事告訴我們,消除恐懼的希望,來自于獲取信息,占有對世界的解釋權。獲取知識,首先要發動官能,而感官的局限和它的擴展,就成了怪談故事的一大科屬。

據說,信息的百分之八十來自眼睛。道家認為人體全陰,唯有眼睛那一點是陽。在日本江戶時代,狩野派畫師鳥山石燕(1712-1788)整理了平安時代的六百種妖怪,編成《畫圖百鬼夜行》,成為今日妖怪學家奉供的經典。或許正是因為系統整理、充分命名并且視覺化的緣故,這個黃昏出發的壯觀行列失去了平安京時代的蕭瑟神秘,熱鬧喧嘩得倒像中國人趕廟會的樣子,減了恐怖,添了幽默。現代人夢枕貘的小說《陰陽師》,故事雖取自平安時代的妖譚,調子卻有一半兒是這江戶式的。

然而人眼不僅脆弱,還見通不見塞,見近不見遠,見明不見暗。在電影《沉默的羔羊》中,朱迪·福斯特飾演的那位充滿女權意識的警探有一個隱喻性的弱點,就是難以及時發現背后的敵人。人類苦于背后沒有一雙眼睛,于是出現了“后神”(日本,岐阜縣)與“總在你背后”(美國,威斯康星州和明尼蘇達州,博爾赫斯整理)這樣的怪物,難怪佛教把眾生受苦的根源稱為“無明”。與之相對的是,高高在上的諸天神佛卻因眼睛的圓滿,總是“照見”、“徹見”著苦惱眾生。而所謂佛眼、法眼、天眼或上帝之眼,其威力卻不在于數量。《續齊諧記》里有“鵝籠書生”的故事:書生進入小小的鵝籠,籠不見變大,書生不見變小。可以認為,這種視覺上的“不可能”,與藏傳密宗里津津樂道的宗喀巴大師鉆牛角尖的故事一樣,實際上象征著見者的“悟道”——“大”和“小”這種二元對立是一種錯覺,來自于眼睛進化的缺陷。在精神分析學中,“偷窺”一向是原罪,是由視野的局限帶來失墮的有毒快感,而佛陀或上帝正觀三千大千世界如掌中果,如此全知全能,眼睛也還只得兩個罷了。

從這個角度來說,妖怪和人一樣,修為不夠,往往盲目追求數量。《山海經》里的多目怪,《西游記》里的二郎神,或者希臘神話里海神波塞東的兒子都因眼遭殃,可見眼睛多未見得進步。事實上,世界各地的宗教和神話中都充滿了對“實數”的蔑視,似乎并不乏科學根據:動物界中,復目的往往是昆蟲類。蒼蠅因為五千只復眼而飛不了直線,嗡嗡地討人厭,惹來殺身之禍。此外,它也并不是把一個蘋果看成五千個,而是像在破碎的鏡面里看東西——視覺角度多,并不意味著掌握更充足的信息。

在東方妖怪的譜系中,除了蔑視“實物”的共性之外,日本怪談更多“心性論”的味道。平安時代權傾天下的平清盛造孽無數,引來無數骷髏骨組成的多目妖“目競”,清盛竟能以正氣凜然的目光與之對視,終令妖怪敗下陣來,頗有尼采“權力意志”的風姿。然而歷史上的平家終是敗亡,清盛也被地獄的火車拖走。

眼睛總是謔看別人之死,幸忘自己之亡,對于死亡的“視而難見”,是我們最大的希望和恐懼。從這一點出發,人之常情不僅應包括提醒生者逝者已逝,還須提醒逝者生之不再。過去,這種意識和由之衍生的儀式在全世界的文明中都非常普遍,如今卻逐漸消失了。許多人類學家對此已經提出了警告,因為真正的問題不是關于死亡本身,而是不死和死后。在以生者為中心的文化里,死亡的寧靜從來都是一種奢侈:倘若一切不能順順當當地煙消云散,“人死如燈滅”只是夢想的話,麻煩就大了。在日本,吃了人魚肉而長生不死的“八百比丘尼”的故事已經被各種藝術形式演繹過,無不是悲劇。

無視或忘記死亡是危險之舉,全世界的幽靈前赴后繼,就是為提醒我們這件事的。意味深長的是,相信死后世界的存在,往往會起到減少恐懼的作用。在平安到室町時代,因為懼怕皇族爭斗中被害的怨靈,大和民族曾有三百多年廢除死刑。或許,我們應該重新關注“生魂”,那些為鬼魂擺事實講道理的種種儀式,在許多時候能比心理診所和懇談會功用更大。然而,莊重肅穆的祭祀活動在現代卻變成了旅游項目,令許多妖怪“粉絲”惋惜不已。他們相信,“病魔”和“心魔”無論在隱喻層面還是在現象層面,都是真實存在的。仔細想想不無道理:現代的災害從未真的減少過,而如在關于災害的解釋權里少了“怪力亂神”,無形中也少了許多“安心之法”吧。畢竟,“既無翅膀,又無羈繩,這就是人”,保羅·克利的畫和話表明,人的這個狀態并未隨科技而進化。在夏夜的站臺上苦等末班公車的時候,旁邊的樹上垂下來“馬蹄怪”或一丈棉之類的東西,我一點也不會驚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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