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情定李莊:傅斯年做月老,逯欽立娶淑女
1944年的春天,逯欽立與李莊鄉(xiāng)紳羅南陔的九女羅筱蕖喜結(jié)連理。羅筱蕖是在板栗坳的史語所子弟校的教務主任,逯欽立是史語所的助理研究員。

“讀書種子”赴李莊
逯欽立是1940年9月到李莊的,之前他在昆明西南聯(lián)大讀北大文科研究所。他給在重慶的傅斯年寫信,談到在李莊借讀的情況和今后的打算。信中說:
孟真吾師尊鑒:
敬啟者:生于九月十二日離滇,十八日到達李莊,沿途托庇,順利異常。抵此后,承董代所長及丁、汪等先生之照顧,食宿諸問題均已解決,敬祈吾師釋念為幸……此地氣候近已涼爽,生之工作即可順利開始,吾師存藏陶靖節(jié)各集,生極須用,聞師將于十月中蒞此,希屆時能以此種書賜聞也。
又生離滇之時,曾與楊志玖、周法高二兄深談一次,楊兄處數(shù)接齊大延聘之信,許以該校講師職并研究所編輯員,而文研所則欲留作研究助教,楊兄念吾師擢掖之心,極愿來此繼續(xù)所業(yè),僅以薪遇和路費問題,稍涉躊躇耳!而周兄之離校或來此,所猶豫者也不外乎斯節(jié)。近不知彼等有信呈吾師未?……
學生逯欽立謹啟
九月二十五日
逯欽立與信中提及的楊志玖、周法高等人,都是北大文科研究所研究生。逯欽立的去向,也如他信中所說的楊志玖,本也可以有多種選擇。他自愿到李莊,是沖著史語所做學問的條件。
這一年,晚一個年級的北大畢業(yè)生李孝定也收到了北京大學文科研究所的入學通知。春天,李孝定到重慶拜見傅斯年。傅先生聽他說明來由之后,哈哈大笑著說:“此北京大學之所以為北京大學也。”然后又說:“如果你愿意上課,就去昆明,如果你愿意自修,現(xiàn)在史語所搬到四川李莊,那兒的參考書及第一手資料最為豐富,你就到那兒看書好了。”李孝定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自修,以北大文科研究所研究生的身份,到板栗坳史語所借讀。李孝定與逯欽立,都是傅斯年辦史語所倚重的讀書種子。他們心中,學術甚至重于生命。
1942年,逯欽立研究生畢業(yè)后,留在史語所擔任助理研究員,開始了漢魏六朝文學史的研究。
傅斯年做媒,玉成美事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詩經(jīng)》里寫的是秋水伊人隔河相思的怨訴。研究院到李莊已好幾年了,衣冠楚楚,斯斯文文的先生些似清風明月,李莊的年輕女子也有低眉斜視、秋波一轉(zhuǎn)的風情,也有竊竊私語、互相打趣的春思。但真要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作這些外來先生的妻室,可沒人敢想。且不說根底不清,語言難懂,單是顧忌到抗戰(zhàn)結(jié)束這些人將似水流云散就沒人敢冒這個險。
1944年,34歲的逯欽立娶了22歲的羅筱蕖,成了史語所同人間的一樁美談,也成了李莊歷史上的一件盛事。
好事玉成,一是羅筱蕖有個開通的父親,羅南陔幾個兒子在外地讀過書,“故鄉(xiāng)是他鄉(xiāng),他鄉(xiāng)是故鄉(xiāng)”,他只要女兒幸福就行;二是筱蕖本人已是史語所子弟校的聘用教師、教務主任,與逯欽立朝夕相處已有許多時日。據(jù)羅筱蕖的小弟、逯欽立的內(nèi)兄、現(xiàn)居李莊羊街8號的羅萼芬披露:“這樁婚姻是傅斯年作的媒。”羅萼芬說:
傅斯年跟我父親熟,當時他們遷來,是我父親羅南陔、堂兄羅伯希還有李清泉等商量定下來的。后來人些說研究院吃人,搞得人人自危。是我父親提出開啟愚昧、教化百姓的方法。傅斯年多次夸贊父親“南陔不愧川南才子”。
中央研究院遷來,有很多男光棍。板栗坳一晃就是五六年,擇偶安家,成了老大難問題。李莊的女孩子不愿也不敢嫁他們,他們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男大當婚,這件事成了傅斯年、陶孟和、李濟中央研究院幾個頭頭的一樁心事。我家當時恰好有兩個姐姐未出閣。后來父親同意,一個嫁給史語所,一個嫁給同濟。
板栗坳是個彈丸之地,過去過來也就那么幾個人。寒窗苦讀的逯欽立早已過了男大當婚的年齡。1943年,他已33歲。此時,一個清純女子闖入他的視野,很快他就開始暗戀這位史語所子弟校的年輕女教師。一來二去,彼此的眉宇間也都動了春意,但要婚娶尚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于是逯欽立想到搬動傅斯年這座大山。據(jù)說傅斯年最初并不贊成這樁事,他怕這特殊時空的錯位會釀成年輕人婚姻的悲劇。但到底還是熬不過勸說,為弟子牽線搭橋?qū)懥艘环獯楹闲牛攀菍懡o羅南陔的族侄羅伯希的。羅伯希戰(zhàn)前曾任成都“三軍辦事處參謀”,解甲歸田,在當?shù)厝杂杏嗤髋降拿浇椋∪缙浞帧?/p>

傅斯年在信中先介紹了逯欽立的身份:
助理研究員之資格,依法律所規(guī)定,等于大學之專任講師。然中央研究院之標準,遠比各大學平均之程度為高,此時敝所助理研究員就業(yè)大學者,至少為副教授。此一職業(yè),在戰(zhàn)前頗為舒服,今日所入幾夷為皂隸,弟亦如此也。若在戰(zhàn)事結(jié)束后,固不宜如此,惟值此遽變之世,一切未可測耳。
皂隸是穿深色衣服的差押,雖是自嘲,也是實情——史語所的先生都是些遠離經(jīng)濟仕途的迂夫子,戰(zhàn)時狀況尤為窘困。只有說到逯欽立的學養(yǎng)、學術方向,展望未來的學術成就,傅斯年才對弟子充滿信心:
彼于八代文字之學,造詣甚深,曾重輯《全漢晉六朝詩》百卷,用力之勤,考訂之密,近日不易得之巨篇也。惜此時無法在后方付印耳。一俟抗戰(zhàn)結(jié)束,此書刊就,逯君必為國內(nèi)文學界中知名之士無疑也。
就在這封情辭并茂的撮合信送出不久,羅伯希也賡即覆信。其實逯欽立是一棵栽在板栗坳已好幾年的樹,干有多粗,葉有多茂,幾時開花,幾時結(jié)果,那是明擺著的。羅家唯一的擔心是逯欽立在故鄉(xiāng)山東巨野是否有過妻室。
史語所檔案中,有傅斯年一封復信。信上是這樣說的:
伯希先生左右:
惠書敬啟,此點正為弟所注意而不敢茍者,故前信發(fā)出之前,已經(jīng)查照逯君并未婚娶。先是逯君友人托弟寫信,弟即對之云,此點最重要,須證明。其同事友人遂共來一信,證明其事,故弟乃敢著筆也。
彼時又查其入此填表及在北大填表,均未婚娶。當時辦法,家人多一口即多一口之米,故未有有家室而無填者。逯君平時篤實,不聞其說不實之話,故幾經(jīng)調(diào)查而后以前書相呈也。先是彼在昆明時,其父曾來信囑其在外完婚,事隔三年,又經(jīng)遷動,原書不存。彼最近又向其家說明一切,當有回信。惟彼家在淪陷共產(chǎn)黨區(qū)交錯之處,信每不達,回信當在半年以上耳……
傅斯年謹啟二月二十一日
此信末尾還附有史語所一群研究人員的“保證書”,簽名的有張政烺、傅樂煥、王明、勞榦等,證明逯欽立“年逾三十,尚無家室,以上所具,確系實情”。

得到準信,羅南陔才一塊石頭落了地,開始為女兒籌備婚事。逯、羅的喜事,多少有些讓代理史語所所務的董作賓準備不及。1944年4月25日,他給傅斯年寫信:“均一住家房子騰出后,濟之兄要為三組同人作宿舍,逯欽立擬亦要此房作結(jié)婚新房,如何之處,請決定?”傅斯年是如何處理這一棘手的難題的,已不得而知。總之,逯欽立牽手羅筱蕖,在史語所同人和李莊親友的祝福中,走進了屬于他們的新天地……
心血巨著,數(shù)十年后方付梓
洞房花燭夜的大喜之日,逯欽立在桐油燈下把傅斯年代自己說項的那封信,虔誠地用小楷抄錄,信末有“弟子欽立錄副”一語。其意或有三:一為銘記師恩,二當愛情信物,三作自我期許。
在李莊的幾年中,逯欽立確實不負眾望:他潛心研究六朝文學,在史語所集刊上發(fā)表了《說文筆》《形影神詩與東晉之佛道思想》《述酒詩題注釋疑》《陶淵明年譜稿》等十幾篇論文。
唐以前,我國詩文龐雜,屬于“文”的部分,有嚴可均輯的《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但“詩”卻沒有一部那樣的書。到了明代,馮惟訥的《詩紀》采摭宏富,曾為王漁洋、楊守敬贊賞。但此書不注出處,不校文字,不改相沿之誤,使用善本也不夠。近人丁福保的《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詩》,以《詩紀》為藍本加以增刪,又依據(jù)清人馮舒的《詩紀匡謬》改正了原本的不少錯誤,但是丁書不錄先秦歌謠逸詩,又襲用馮舒《詩紀匡謬》中按斷之語,不加細審,造成了新的謬誤。
史語所藏有楊守敬的《古詩存目》,此書只有抄本流傳,相當罕見。傅斯年將《古詩存目》交給逯欽立進行比勘。逯欽立以《古詩存目》為索引,埋首漢魏六朝文學,糾補馮惟訥、丁福保二人之偏漏,開始了編輯《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的浩瀚工程。
完成這項工作,需要時間、毅力和多方面的知識儲備。一是要瀏覽前后漢書、三國志等書,了解那個時代的歷史與地理;二是校勘詩家之作,必須精熟其傳記及生平出處;第三要熟知樂府詩之組織及內(nèi)容;第四要熟識那個時代的風俗及名物;第五要了解漢魏別體字,要熟知漢魏韻部分合……
這項工程取才廣博,引書近三百種,所收詩已超過《詩紀》三分之一以上;資料翔實,每一首詩都詳細標明出處,既方便征引,也利于復查;異文齊備,“凡各書異文或一書不同版本的異文,甚至前人校勘成果,均予記錄”;考訂精審,對作者、篇名、真?zhèn)蔚茸髁嗽S許多多前人所不及的工作;嚴格依照作者卒年的先后加以編次,既不同于《詩紀》那樣分為前集、正集、外集、別集,也不像丁福保那樣各代必以帝王宗室為卷首。

逯欽立在李莊板栗坳完成了《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的基礎工作和前期準備工作,就匆匆踏上勝利后的東歸之途。在南京尚未攤開書本,淮海戰(zhàn)役就打響了。1948年,逯欽立夫婦離開史語所。羅萼芬告訴筆者:
他們先是去了南京,臨解放又到廣西大學教書。我九姐曾經(jīng)是地下黨員,參加了當時地下黨的外圍活動。她堅決不去臺灣,也影響和左右了逯欽立。當時我五哥羅莼芬(叔諧)是地下黨員,寫信給九姐,說盼了那么久的解放,臨到解放你們又要離開大陸。若真去了臺灣,你們會后悔不迭……
九姐夫逯欽立本來猶豫。看大家態(tài)度如此,也堅定了留在大陸的想法。聽說傅斯年對逯欽立的選擇很氣憤,說原來你們跟著我,現(xiàn)在大難臨頭就想溜了。
逯欽立解放后調(diào)東北師大。我九姐還健在,比我大四歲。九姐夫是在文革“評法批儒”、“批林批孔”中累死的。我們這些家庭都被列為“反屬”。
逯欽立嘔心瀝血完成的巨著《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由于種種原因,一直到1963年才交給出版社,緊接著就是文化大革命。1973年這部長達135卷的《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被出版社以“應突出婦女地位”為由退回修改,接到退稿的第四天,逯欽立死于“心梗”,時年63歲。又是10年,直到1983年,三巨冊《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才由北京中華書局出版。
江山易幟,革故鼎新,像這樣的家庭幾十年來多是自顧不暇,縱是姐弟間也疏了音問。羅萼芬向筆者提供了一封20世紀90年代初姐姐筱蕖寫給他的信,信中談到了逯欽立嘔心瀝血一輩子的那套書:
關于《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陶淵明集》兩書,中華書局已再版四次,去年又出一次,臺灣、香港、日本、新加坡等都翻印了,美國有的大學教中國詩歌時也引用了這兩本書。逯旸(逯羅夫婦的女兒——筆者注)來電話說他們大學的美國教授專門向她提起這書的價值。1984年中華書局在香港辦中國圖書展時,《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很受歡迎,帶去參展的書賣完了,當年此書被評為國家一等學術獎。
這是一個必然的結(jié)果,只是比當年傅斯年的預言——“一俟抗戰(zhàn)結(jié)束,此書刊就,逯君必為國內(nèi)文學界知名之士無疑也”——足足晚了四十年。當事人都已看不到這個結(jié)果了。羅南陔與傅斯年都死于1950年,一個在南溪,一個在臺灣,而逯欽立死于1973年。
死未其所,都不輕松。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lián)網(wǎng)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yè)務經(jīng)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東方報業(y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