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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陀專訪:編一本給孩子的散文,我與北島戰戰兢兢
繼去年7月推出《給孩子的詩》之后,今年6月,活字文化又推出了《給孩子的散文》,封面上書名旁的“北島選編”也變成了“李陀 北島選編”。這個詩人與批評家的編者組合,早已不是第一次合作,之前,他們編選的《七十年代》(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2008年12月;三聯書店,2009年)與續集(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2014年7月)就受到了極大的關注,也引起了熱烈的討論。
不同于之前,這一次,兩位主編面對的不再是成年讀者,而是孩子(“涵蓋八歲至十八歲左右的少年和青年”),這讓他們格外小心謹慎,用李陀的話來說,“這到底是給孩子編輯的書啊,可能會影響他們的一生,怎么能不謹慎”。另一方面,他們也大膽地嘗試著體現現代漢語的形成過程,展現漢語的豐富性和多樣性。比如,為了讓孩子們對“舊白話”寫作有所了解,張恨水入選;為了糾正一下評論界的勢利眼,展現一下京津地方大白話的韻味,新鳳霞入選。這在其他選本中都是少見的。事實上,李陀在他那篇名作《汪曾祺與現代漢語寫作》所闡述的對現代漢語寫作的思考,相當程度上成了這本書的編選原則——接受采訪時,李陀也引用了這篇文章。當然,對一個選本來說,選誰不選誰,永遠是讓編者頭疼、讓讀者質疑的問題,對此,李陀的心態是開放的:如果有人另選一本《給孩子的散文》,一定會是別樣光景。或許,我們可以套用一個常見句式:每一個讀者心中,都有一本自己的“給孩子的散文”。

澎湃新聞:我想先從書名“給孩子的散文”開始。既然是“給孩子的”,能否請您談談,這本書從根本上何以區別于其他市面上流行的散文選本?
李陀:關于這本書,我看到網上有個說法:“重繪現當代散文版圖”,我覺得這么說有點夸大了,不要說一本專門為孩子(說明一下,在北島和我的心目里,這個“孩子”大概涵蓋八歲至十八歲左右的少年和青年)選輯的書,就是一本很專業的散文選集,恐怕也不能做到這一點吧?
選輯一本專門給孩子讀的散文,一要適合孩子,二還要讓孩子愿意讀,讀起來有意思,有樂趣,真的很難。如果說現在這個集子和市面上流行的散文選本有什么區別,我們主要也是在這兩方面下功夫。與此同時,我們的一個努力,是想讓孩子們看到散文的豐富性和多樣性。當前很多人對散文的認識很片面,好像散文就是抒情、寫景,文字優美。編輯《給孩子的散文》,就是想打破這個,所選取的文章既有大家比較熟悉的散文作品,還收有傅雷的家書、竺可楨的《唐宋大詩人詩中的物候》、陳從周的《小有亭臺亦耐看——網師園》,以及其他一些平時散文集子不常收錄的文章,目的就是想讓孩子們有機會從這小小的窗口,伸出頭看一看,漢語散文世界的大花園是多么豐富多彩,真是淺紫深紅,百花爭艷。另外,雖然只收入四十六篇文字,但是還想多少展示一下現代漢語的歷史發展——如果一個孩子有意把這集子的頭幾篇和最后幾篇文章比較一下,他或她一定會有這樣的感受:我們的現代漢語在一百年里發生了多大的變化啊!
孩子們有了這樣的歷史意識,我想對他們寫作文、寫文章都會有大的幫助。

李陀:說理想中適合孩子們讀的文學作品是哪一類,這有一個困難,就是當我們說“孩子”的時候,千萬不能忽略他們之間的差別,年齡差個三四歲,幾乎就是差“一代”,這在我們小時候是難以想象的,我們那時候是真正的“小屁孩兒”。在今天,一些十三四歲的孩子,很多都早熟,智力、見聞、知識都絕不能小看,成人要學會尊重他們,特別是老師和父母們。有時候看到一些語文輔導材料,或是考題,我覺得往往過于淺顯,把今天孩子的想象能力和思考能力估計得過低。
回到正題,孩子過了十五六歲,我以為可以多讀一點中外古典作品,待到大學時期再讀二十世紀之后的一些現代名著,可是怎么讀?讀什么?又很復雜,幾句話說不清,還是需要回到剛才的話題:作家和學者應該負起責任,為孩子們多寫一些鑒賞和指導的文章,不過,這樣做的時候千萬不要低估孩子們的智力,不要居高臨下,提什么“作者表達了什么感情?”之類的問題,那不僅讓孩子反感,而且還會被他們嘲笑。
澎湃新聞:具體來說,您樂意向孩子推薦哪些作家作品?
李陀:向孩子推薦什么書?我有這么一個看法,小點的孩子,比如十三四歲之前的少年,應該多讀一點游記、傳記和隨筆,比如南極探險家阿蒙德森、物理學家普朗克、數學家高斯、詩人拜倫、革命家切?格瓦拉,圍繞這些有著不平凡的一生的傳奇人物(這樣的人太多了),歷來都有很多相關的記述、傳記和隨筆,許多寫得還不錯,可以讓孩子多讀多看。這里想說兩句題外話,就是我們中國一提起兒童和青少年讀物,似乎就是兒童故事和兒童漫畫這兩樣,細想想,這其實很不正常,知識領域那么廣闊,難道我們的孩子就靠這點營養長大?還拿傳奇人物來說,中國比外國少嗎?恐怕只多不少吧?可是,我很少看到作家們就這些題材為孩子寫作——和國外比比,這個差距實在是太大了,人家寫了多少東西啊!再說,檢視已經翻譯過來的這類書,選其中特別適合孩子閱讀的,集中起來做一些系列專輯,比如“傳奇科學家”、“走進詩人作家的浪漫生活”、“著名探險家的瑰麗青春”等等,我相信會引起孩子很大興趣,給他們讀書帶來很大方便,做起來也不很費事,事半功倍,可是也沒有人做。到底是什么捆住了我們的手腳?
澎湃新聞:在您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有哪些作品對您產生了較為深刻的影響?
李陀:我從小讀書就雜,最早讀的是《水滸傳》《西游記》《三國演義》(幾行字里起碼有十幾個字不認識),還有《唐詩三百首》和《千家詩》,還都是石版或者銅版印刷的那種,紙很脆、很薄,抖起來嘩嘩響,很容易破。北島說他小時候讀唐詩,是從背誦“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見群鷗日日來”這一句開始的,我則是翻開《千家詩》,為迎面一句“十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一下子心搖神蕩,從此迷上了唐詩,接下去峰回路轉,自然而然就進入了《史記》《漢書》的世界。也許我有偏見,十歲上下的孩子,最重要的還是多背詩詞,至少至少也要背上個百十首,越多越好,如果能背一些《詩經》就更好,其實《國風》里的一些詩很上口,孩子背起來并不難,懂不懂全沒關系。可惜現在孩子功課負擔太重,睡覺時間都不夠,哪有功夫下力背詩?可是,所謂一個人有文化,古典詩詞是最基本的底子,我的看法有點極端,背誦過詩詞的孩子,和沒有背誦過詩詞的孩子,將來是兩種人。前者不管曾經怎么迷日本動漫,成長過程如何逆天,成人之后又已經是個完全的網絡人,可是心里總有一個秘密通道,讓他或她總有機會和另一個偉大的精神世界相逢相接,從那邊不斷找到活下去的道義根據,找到度過艱難日子的勇氣。
澎湃新聞:印象中,您曾經呼吁過,文學應該為大眾代言,反映底層的生存狀態和需求。之前閱讀《七十年代》續集時,您在前言中也提到,編選相關文章時,盡量體現出多樣性和廣泛性,但您同時也無奈地承認,不管怎么努力,與這樣一個目標總還是存在差距。那么,您怎樣看待這樣一個落差?這個問題在《給孩子的散文》當中是否也有體現?
李陀:我說過“文學應該為大眾代言”嗎?沒有吧?如果說過,現在糾正,“代言”這說法不夠準確。回顧近二十年文學寫作和批評出現的一些偏向(我在一些文章里已經說過,這里不重復),我覺得文學應該有新的追求,新的目標,特別是到了二十一世紀,世界大變,中國大變,文學不應該大變嗎?比如文學和現實能不能有更活潑的互動?文學寫作應該不應該更多關心社會變革中的新形式、新內容?作家要不要考慮自己在新形勢下如何擺放自我和大眾、尤其是底層大眾的關系?等等。總之,一個文學大變革的時代到來了,無論作家、批評家還是讀者,大家都要有個精神準備才好。
關于多樣性,不僅是我和北島做編輯時候遇到的難題,也是當前整個文學發展的一個難題。只從出版角度看,當前的文學好像很繁榮,可是如果從寫作層面仔細審視,無論是主題、題材、或者是體裁、風格,很多寫作其實都差異不大,往往是小異大同,大的色調很單一。這在小說和散文領域尤其明顯,很多作品,如果掩住作者的名字,讀者根本分不清作者是誰。我覺得這和當前文學將要大變革的趨勢很不相稱,如果大家趣味都差不多,互相模仿,相互因襲,那怎么能有文學的變革?在編輯《給孩子的散文》的時候,我們有意識地強調了現代漢語寫作的多樣性,例如有意識地選了張恨水的文章,讓孩子們注意還有過“舊白話”的寫作,那也是一種可能性。其實“舊白話”是現代漢語發展中很重要的一個組成部分,毛尖的文章《弟弟》,很生動地描寫了金庸的武俠小說的魅力,而金庸的語言正是從“舊白話”中化出來的,可以說是現代版的“舊白話”。有意思的是,毛尖的文風很“當代”,那種明顯受了網絡寫作影響的活潑和明快,正好和她迷戀的金庸寫作之間,形成很強的語言張力。什么是多樣性?這不就是多樣性嗎?如果仔細比較《給孩子的散文》中的其他篇章,我覺得類似的啟示還不少。再比如新鳳霞的散文,大白話,而且是充滿京津地方特色的大白話,可是盡管那么“白”,文字很美,一種很“俗”的特殊的美。記得當年新鳳霞剛出手寫散文的時候,真是嚇了很多人一大跳,文章能這么寫?以致一些老先生都出面撰文夸贊,但是評論界多年來似乎一直比較冷淡,顯得有點勢利眼。用這樣大白話寫作的,最近還有畫家黃永玉,本書也選取了他的一篇文章。讓人高興的是,黃永玉的大白話文風近來不僅吸引了很多讀者,而且也開始引起評論界的關切,已經有評論文章出現,評價還很高。
澎湃新聞:說到寫作中的“白話”因素,您能否深入談談?
李陀:這個話題確實值得多說幾句。最近以來,無論是孩子的作文練習,還是作家們的文章寫作,都有一種傾向,就是過多依賴甚至迷戀書面語。我在《汪曾祺與現代漢語寫作》的文章里,以汪曾祺的寫作為例,討論了當前寫作中書面語、口語和文言因素之間可能的融合,以及這樣的融合對寫作的影響,其中之一,就是文學語言走向無限豐富的可能。問題是,當前很流行的文風,很多都是充滿了矯情的、不自然的書面語,這種語言構成的文風,在一些文青和小資中尤其盛行,而且開始影響一些孩子的作文寫作,這讓我和北島很不安。我們在編選《給孩子的散文》的時候,有意識多選了一些質樸的文字,就是想提醒孩子(包括他們的家長),書面語對寫作是必要的,但是語言和文字是極其豐富的,其中營養很多元,可以利用的元素是很多的,用它們來組合、變化的可能性是無限的。即使是口語、文言因素,也只是這可能性的一部分,其他如土話、俚語、方言,還有網絡語言等等,都是可能的材料。這在當代作家寫作中,也有不少重要的嘗試,早一些的如韓少功的《馬橋詞典》,晚近一些的,如金宇澄的《繁花》,都是很成功的作品。當然,以書面語為主要修辭方式和語言肌理的寫作,也同樣有非常優秀的作品,像作家張承志,他近年的散文寫作,在我看來是現代漢語寫作中的一座高峰。

李陀:我們是老朋友,彼此都很了解,也多年合作,所以兩次合作沒感覺什么大的不同。如果有不同,就是在編輯《七十年代》的時候,一方面比較放手,約稿、組稿沒什么負擔,另一方面,是為怎么擴大作者面發愁,覺得對七十年代的記憶不應該全被拿筆桿子的人壟斷,可又沒什么好辦法。編輯《給孩子的散文》心情不太一樣,小小心心,戰戰兢兢,這到底是給孩子編輯的書啊,可能會影響他們的一生,怎么能不謹慎?
澎湃新聞:具體到《給孩子的散文》這本書,在編選過程當中,您和北島是如何分工的?
李陀:其實沒什么分工,這么多年一起合作,商量慣了,見面商量,電話商量,寫信商量,有時候也有分歧,甚至吵架,不過很少,編輯這本書分歧就更少。可以說的,是我們找了很多朋友幫忙,請大家都來出主意,包括遴選的時候大家都提供自己中意的篇目,所以整個過程很麻煩,第一次是簡直是“海選”,后來又反復討論,一次次產生新的待選篇目。在這過程里,也有人懷疑,值得這么麻煩嗎?現在看來,麻煩些就細致些,還是對的。至于我們究竟是不是為孩子貢獻了一本好書,到現在還有些忐忑。
澎湃新聞:也許有人會問,既然你們選輯文章這么認真,這書又是一本貫穿著近百年現代漢語發展的文章選集,但為什么有一些很重要的作家和文章沒有入選?比如,周作人、胡適、徐志摩、張愛玲、錢鍾書等作家都沒有入選。
李陀:理由很簡單,這是一本給孩子的書,總的字數不能太多,每篇文章還要盡量簡短,因此有取就必然有舍,好文章不“合格”,也只能割愛,沒辦法。設想一下,如果我們照顧全面和完整,那該要多少字?那一定是一本很嚇人的大厚書,孩子拿都拿不動。
當然除了這些考慮,還有一些特別情況,比如我們很想收錄張愛玲的文字,可是拿不到版權,無可奈何。另外,臺灣作家的文章基本沒有收錄,那是出于這樣的考慮:臺灣的作家的文字可以選錄的自然很多,可是若收錄少了,容易“擺不平”,為什么選他不選他?很為難。若要收錄全面,還是那個問題:沒有篇幅。所以,這還要請讀者諒解。可以設想,或者會有人另選一本《給孩子的散文》,選入文章都是臺灣作家的文字,那一定是另一種風景,另一種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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