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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教授王奇生:中共的抗戰重新成為研究熱點
近日,王奇生(北京大學歷史系長江學者特聘教授)、汪朝光(中國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員)、陳謙平(南京大學歷史系教授)、徐思彥(社科文獻出版社首席編輯)等學者就“抗日戰爭研究的回顧與展望”在復旦大學舉行了一場座談。
學者們指出,中國共產黨的抗戰近年來重新成為研究熱點,以更加學術的態度研討中共在抗戰時期的所作所為、敵后根據地的具體情況,將揭示歷史更多紛繁復雜的面相。

就中國近現代史而言,抗日戰爭這一段,可能是目前官方話語、民間聲音和專業史學這三者最為糾結的,也是最容易扭曲的一段。
民間對這段歷史非常有興趣。從網上看,老百姓對其他時段的關注很少有超過抗戰的。主流話語現在對辛亥革命、五四運動也都淡化了,唯獨對抗戰很重視,強調中國共產黨的中流砥柱作用。而民間興趣和官方聲音有所不同,尤其是許多“國粉”,并不太關心中共的抗戰。
近二十多年來專業史學有關抗戰的研究成果,無論專著還是論文,數量其實很多。還有一個值得注意的現象是,最近數年間,有關抗戰時期的中共、敵后根據地又呈現新的研究熱潮。尤其是一批青年學者進一步挖掘資料,包括大量地方與基層檔案,更加深入細致地研討中共在抗戰時期的所作所為,揭示出更多紛繁復雜的面相。
中共動員農民,必須依靠土地改革嗎?
我在跟學生討論論文以及閱讀的過程中,發現很多“老”問題也仍有進一步探討的空間。比如減租減息,是個老問題。過去我們講,抗戰時期民族矛盾和階級矛盾有變化,民族矛盾上升、階級矛盾下降,中共政策從激進走向溫和。從土地革命轉向減租減息即是這一變化的重要表征。既如此,中共在華北農村推行減租減息應是一個很順利的過程。但仔細看材料的話,在具體操作層面仍有值得我們注意的地方:減租減息相較于之前的土地革命確實溫和了很多,但問題是,華北地區沒有經歷過土地革命;對于華北的地主來說,要減他的租、減他的息,他還是一百個不樂意——所以減租減息政策最初推行的時候阻力很大,在有些地方甚至根本推行不下去。后來沒辦法,還是只能采取斗爭的方式,揪斗一批地主典型,把地主的威風斗下去,地主才服服帖帖同意減租減息。

過去我們強調土地問題對中共動員農民的重要性,但其動員機制可能比我們想象的要復雜得多。1927年以前的大革命時期,土地問題沒有提上議程,但是廣東、湖南、湖北等省的900多萬農民被發動起來了——可見,農民能否發動起來,土地問題未必是唯一因素。我們讀毛澤東的《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可知湖南早期農民運動的關鍵,恰恰不是土地,而是斗爭,或者說是只打土豪,不分田地。通過急風驟雨般的斗爭,形成強大的震懾力。被“斗”的只是少數地主,但其示范性、儀式性的效應,產生一種強大的社會威懾力量。一般農民其實并沒有從運動中得到多大實際好處,但他們恐懼失去,或恐懼成為革命的對象,怕被打入“另冊”,用大革命時期流行的話講,“不革命就是反革命”。后來的歷次政治運動,包括“文革”,其內在機制具有相當的延續性。
1946年以后的土改與國共內戰的關系,也有進一步探討的空間。過去學界強調翻身農民為了對共產黨報恩,也為了保衛自己在土改中獲得的果實,而積極主動參加中共軍隊。近年來,開始有人對土改與農民參軍的關系提出不同看法,認為翻身農民參軍,主要緣于中共基層政權和黨組織強大的組織動員能力。如青年學者齊小林在進行實證考察后發現,農民因階級覺悟或者出于報恩的思想而參軍者為數極少,大多數農民的參軍與減租減息、土地改革、階級劃分沒有直接的必然的聯系;對大多數農民而言,參軍是一種不得已的選擇;中共基層政權的有效運作是參軍任務順利完成的有利保障。另一位青年學者王友明也認為,并不是農民分到了土地,就積極主動地參軍支前,而是通過黨的各級組織的細密動員實現的。
與此相關的問題是,國共內戰時期,中共兵源到底有多少來自“翻身農民”,多少來自國軍俘虜(解放軍將俘虜轉化過來的戰士稱作“解放戰士”)。若能對中共兵源做一量化分析,大致能判斷土改與中共武力的直接關聯性。劉統教授曾對此有過研究。
我最近看到的一套內部資料中有關國軍俘虜的記錄非常詳細,如西北野戰軍在1947-1948年間所補充的兵源,幾乎全部來自國軍的俘虜兵,以至于彭德懷不無得意地說:“當前主要兵源補充是靠胡宗南的兵打敗胡宗南”。另據華東軍區的報告,戰爭第一年,華東軍區補充兵員十分之三是翻身農民,十分之七是“解放戰士”。部隊指揮員愿意要“解放戰士”,不要翻身農民,因為“解放戰士”聽指揮,有戰斗經驗。有些部隊以翻身農民同別的部隊換“解放戰士”。
淮海戰役中,對俘虜是即俘、即查、即教、即補、即戰。俘虜過來后只要個把鐘頭,即可變為解放軍的作戰成員送上前線?;春鹨坶_始時解放軍投入42萬人,戰役中傷亡失蹤10萬余人,但到戰役結束后全軍增加到46萬人。這就是說,在連續兩個月的激烈戰斗中,補充兵員達14萬之多。這些兵員幾乎全是國民黨軍的俘虜。
不可否認,土改為新政權的建立贏得了民心,但不宜過分夸大土改對中共兵源的重要性。與此相關的另一問題是,內戰中,數百萬翻身農民為中共軍隊作后勤。僅淮海戰役就有543萬民夫“支前”。在傳統革命史的敘述中,民夫“支前”被強調為土改后翻身農民自覺與革命結合在一起,為革命作奉獻。而據最近黃道炫教授的研究,中共發動民夫“支前”其實遭遇種種困難,并非一呼百應,更多地還是依賴中共基層組織卓有成效、細致入微的組織動員。恰恰是這些方面,體現著中共作為一個獨特政黨的真正力量所在。

征兵難,為何中共的戰爭動員更有效?
最近重讀毛澤東的《論持久戰》,仍有新體會。比如毛講中共的政治工作,有三條基本原則:“官兵一致,軍民一致,瓦解敵軍?!边@三條原則早已耳熟能詳。但毛接著還說,這三條不是制度問題,也不是技術問題,而是態度問題。態度就是兩個字:“尊重”。尊重士兵,尊重百姓,尊重俘虜的人格。仔細斟酌,“尊重”確是中共政治工作的精髓。要知平民、士兵、俘虜處于社會的底層,常常是受欺負、受虐待的對象,尊重其人格,就會改變與提升他們對軍隊的情感、效忠、凝聚力。我們記住了毛講的三條原則,卻往往忽略了“態度”。
與此相關的,還有征兵問題。一個前現代國家,沒有戶籍、地籍的嚴謹管理制度,無論國、共,征兵、征糧都是難題。眾所周知,國民黨的征兵就很失敗,最終淪為“抓壯丁”,而且效率極低。1941年,蔣夢麟以中國紅十字會會長的身份,對國軍的兵役狀況作過一次實地考察,考察結果令他心悸神傷,終生難忘。事后他寫了一份考察報告給蔣介石。據蔣夢麟的描述,由于缺乏交通工具,被征召的新兵常常要步行數百里,才能到達指定的部隊。在這一過程中,新征壯丁因徒步遠行、饑餓、疾病而死于路途與逃亡者十之八九。我數年前閱讀蔣夢麟的報告,還表示懷疑。因為十之八九的比例,實在令人難以置信。后來從國軍將領的日記中發現有相似記載,完全印證了蔣夢麟的報告。
抗戰初期,中共同樣面臨征兵問題。這個問題如何解決?這和中共的體制有很大關系。中共的武裝體制是金字塔式的多層級體制,上層是正規軍,中層是地方武裝,底層是民兵、游擊隊。這個金字塔設計非常有合理性。老百姓不樂意當兵,但讓其當民兵,保衛家鄉,不離開土地,不脫離生產,阻力就小多了。對中共來說,民兵大體能自給自養,不會加重財政負擔。等經歷一定階段,通過一定的思想、政治工作,民兵的思想覺悟逐漸提高了,并受到了初步的軍事訓練,必要時可升級為地方武裝。地方武裝是半正規化的軍隊,財政主要由地方負擔。需要時地方武裝可升級為正規軍。精兵簡政時,為了減輕財政負擔,正規軍也可轉換為地方武裝。這樣的金字塔多層級體系不僅緩解了征兵的阻力,也減輕了財政壓力。
抗戰結束時,中共野戰部隊與地方部隊各60多萬,民兵超過200萬。蔣介石只盯著中共正規軍,要限制其數量。兩黨一直在討價還價。中共最終接受了國軍50個師、共軍10個師的整軍方案。中共之所以愿意接受這一方案,周恩來私下說了實話,因為蔣介石不知悉也沒有限制中共的“人民武裝”。當國共內戰一起,中共武裝力量迅速膨脹,令蔣介石深感意外。
抗戰時期,中共的“人民武裝”與游擊戰,令日本軍隊窮于應付。當時日本陸軍的軍事教育和訓練是以對蘇軍的常規戰斗為中心的,在組織、訓練上都不具備反游擊戰的經驗與能力。因此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日軍難以適應中共的游擊戰。日軍認為遭遇了一種“獨特的戰爭”,獨特之處是敵人的性質模糊不清,敵我戰線也不明確。

這些年來我們做的抗戰史研究,主要是“抗戰時期史”。有關這一時期的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等方面的研究已經鋪天蓋地,但恰恰是抗日“戰爭”史的研究大大滯后。專業史家很少有人研究戰爭史、軍事史。這可能因為研究者是文人書生,對戰爭外行,也缺乏興趣。
而民間,恰恰有一批發燒友對軍事史、戰爭史極有興趣。前幾年有一位叫余戈的作者寫了一本書,專門研究1944年的松山戰役,研究極為細致,也極為技術化,當時三聯書店讓我審稿,在我看來非常枯燥,實在沒有閱讀快感。當時我和三聯的人說,這本書雖然我讀不下去,但是這類書太少了,你們可以出。出版社開始也有些猶豫,說這類書誰看啊。但萬萬沒有想到這本書出來以后非常暢銷(《1944:松山戰役筆記》)。作者也一舉成名,去年又出了第二本(《1944:騰沖之圍》),仍然暢銷!可見確有一大批發燒友,對戰爭軍事非常感興趣。
不僅抗日戰爭,中國近現代史在某種程度上就是一部戰爭史,內戰、外戰幾乎沒有間斷。專業史家若不研究戰爭,無疑是一大缺失。日本學者也感慨,他們的戰爭史研究做得很不夠。但仍比中國學界的相關研究要出色得多。

應從中日戰爭的視角來研究抗日戰爭史
過去批評國民黨片面抗戰,而現在我們的研究其實也是“片面抗戰”。戰爭本是一場敵我雙方步步推進的互動博弈。戰爭中的一方往往是知己而不大知彼,在對敵方的戰略與策略茫然無知或所知有限的情況下,要作出準確的預判與應對,并非易事。在博弈過程中,雙方都會根據對方所下的每一步棋而不斷調整自己的應對策略,直到雙方局勢逐漸明朗化以前,誰也無法預料最終的結局。與戰爭的參與者不同,歷史學者具有“后見之明”的優勢,可以綜合戰爭雙方所留下的資料,對雙方的戰略戰術及其互動具有全盤了解的可能性。
然而,我們的研究長期局限于“抗日”戰爭史,只研究中國一方是怎么“抗”的,而對日本一方是怎么“侵”的,卻缺乏切實的探討,對日本一方的認知,仍停留于戰時中方對日方簡單乃至錯誤的判斷。我們的抗日戰爭史研究,如同電視直播排球賽事時,鏡頭只對著一邊,講解員也只看一邊講解,勢必讓看的人一頭霧水。當年這場戰爭從中國的角度叫“抗日戰爭”,而今天的研究者卻不能僅研究“抗”戰,必須著眼于“中日戰爭”的視角。同時也有必要關注日本學界的相關成果。我和日本中央大學的深町英夫教授正在合編一本書,擬將日本學界有關中日戰爭、太平洋戰爭的研究成果,介紹到中國來(《日本學者筆下的二戰史》,即將由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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