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邦聯軍旗永不落:為何種族主義的旗幟始終飄揚美國?
6月17日晚,美國南卡羅萊納州查爾斯頓市。白人至上主義者迪倫·茹夫(Dylann Roof)闖入一座黑人教堂,槍殺了九名正在誦讀圣經的黑人信徒,其中包括州議會參議員克列門塔·品克尼(Clementa Pinckney)。此事震驚全美,人們或寄托哀思,或譴責罪犯,或借機展開對槍支管控、精神疾病、種族沖突等問題的討論。就我自己而言,驚愕悲痛之余,首先想到的是幾年前去南卡首府哥倫比亞市開會時的見聞。
南卡人口中的黑人比例約為30%,其中首府哥倫比亞市的黑人占全市人口40%以上。然而走在哥市的路上,全然未見我所熟悉的紐約那種不同膚色人潮歡快匯流的景象;偶爾擦肩而過的黑色面孔,都低調得讓人注意不到他們的存在,幾乎令我產生錯覺,以為身處“純白人”的地盤。絕非錯覺的是,公園草坪上與私人宅院前,隨處可見紀念南方邦聯——為了維護奴隸制而從美國分裂并發動內戰的蓄奴州聯盟——的旗幟、徽章、標語牌。如果說這些標志的非官方存在與招搖尚且符合我對“保守的南方”的想象,那么最出乎意料的莫過于,州府大樓前的廣場上,竟也屹然聳立著一桿巨大的南方邦聯軍旗,與州府穹頂的美國國旗、南卡州旗相對飄揚。


在所有這些“符號政治”中,政府辦公場所懸掛邦聯旗幟的問題,曾在1990年代引發一波全國范圍的關注。南卡議會深通瞞天過海之術,于2000年出臺了一份名為《南卡羅萊納文化遺產法案》(South Carolina Heritage Act)的“妥協”方案,表面上將邦聯軍旗從州府穹頂撤下,其實換湯不換藥,改豎在州府門前的廣場上,同時又規定,非經州議會兩院同時三分之二高票通過,不得將此旗從廣場撤除。自此“妥協”以后,進出州府的工作人員、在廣場上游玩集會的民眾,不管樂意與否,都要與邦聯軍旗更頻繁而密切地接觸,而不再像從前那樣,著意費力仰望方能一瞥穹頂旗影。
2010年,斯蒂芬·本杰明(Stephen Benjamin)當選哥倫比亞市歷史上第一任黑人市長,幾年后又以出色政績高票連任。我在南卡開會時,恰好撞見履新未久的他在會場隔壁招待賓客,便冒昧上前搭訕。聊到州府前的邦聯軍旗,他克制地表達了不滿與無奈。我沒有機會走訪南卡的普通黑人民眾、詢問他們對身邊無所不在的邦聯標志的觀感,但答案我想應當并不令人意外。
其實,邦聯標志對南方黑人的心理傷害,恐怕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然則南卡州政府為何還要冒天下之大不韙,固執地為邦聯軍旗作官方背書?對此,保守派的“護旗”人士辯稱,南方邦聯的歷史早已融入南卡(白)人——以及所有南方(白)人——的血液與記憶,是不可抹殺的身份認同與文化遺產;在公共場合展示邦聯標志,絕非緬懷奴隸制、發泄種族仇恨,而是為了紀念祖輩保家衛國的決心與榮譽,紀念他們為捍衛南方主權與生活方式、抵御北方入侵而進行的不屈奮斗和犧牲——北方的鐵蹄已經踐踏過南方的土地,難道連南方人追懷往昔、紀念先烈的資格也要剝奪么?
問題在于,捍衛邦聯認同、歌頌“南方榮譽”,與維護(或緬懷)奴隸制、鼓吹種族歧視,真的可以截然分開么?最早與北方公開決裂的南卡,在其《分裂宣言》中指控各自由州“干涉南方內政”、“詆毀奴隸制是罪惡”、“把公民身份賦予那些根據這片土地的最高法律不能成為公民的人”。群起效尤的南方各州則把意思表達得更加赤裸裸,比如密西西比的《分裂宣言》劈頭便宣稱:“我們的立場是對奴隸制——世界上最偉大的物質利益——的全面認同”、“對奴隸制的打擊就是對商業與文明的打擊”。
南方邦聯成立后,其憲法明確規定,任何法律不得損害奴隸主對奴隸的財產權、北方各州對黑奴的解放不受南方承認。邦聯副總統亞歷山大·斯蒂芬斯(Alexander Stephens)在發動內戰前那場著名的“柱石演說(Cornerstone Speech)”中,直斥《獨立宣言》對“人人生而平等”的主張是“根本性的錯誤”、是“對自然法的侵犯”、是“流沙”一般的立國理念;他贊美與《獨立宣言》分道揚鑣的南方邦聯:“我們的新政府奠基于與此截然相反的理念;它的地基、它的柱石,來自這樣一個偉大的真理:黑鬼與白人并不平等;奴隸制、對優等種族的屈從,是黑鬼自然且道德的處境?!?/p>
諸如此類數不勝數的歷史證據,都無可辯駁地表明,邦聯本質上就是維護奴隸制的工具,認同邦聯說到底就是認同種族不平等的理念與制度。確實,許多南方白人祖上曾經為邦聯浴血奮戰,但許多德國人祖上不也曾經為納粹浴血奮戰么?試圖為邦聯洗白、捍衛其“遺產”與“榮譽”的人中,有些或許純粹出于對歷史的無知,被一部顛倒黑白的《亂世佳人》洗了腦;有些可能因為怯于直面先輩的罪惡,而選擇掩耳盜鈴自欺欺人;還有些恐怕確是以此為粉飾,拐彎抹角地表達不便宣之于口的種族主義觀念。無論如何,大肆招搖邦聯標志之舉,所傳遞出的仇恨與歧視的訊息,不是單憑篡改歷史記憶或者訴諸身份認同,便能掩蓋得了的。當然,“仇恨言論(hate speech)”是不是應當入罪、對仇恨言論的限制是否侵犯了言論自由,這些都是可以爭論的題目。但像南卡州政府這般,以官方身份為仇恨言論背書,卻怎樣也說不過去。
查爾斯頓槍殺案的第二天,南卡州府前的邦聯軍旗又成了新聞的焦點。當天,州府穹頂的國旗與州旗均降半旗致哀,而邦聯軍旗卻依舊高高飄揚,在廣場致哀的人群中,顯得格外突兀尷尬。其時尚有不少保守派人士質疑此案的性質,辯稱其與種族仇恨無關,共和黨總統候選人、剛剛卸任的得克薩斯州長瑞克·佩里(Rick Perry)甚至在采訪中輕描淡寫地稱其為一場“事故(accident)”。對于飄揚著的邦聯軍旗,保守派們自然也不愿輕言放棄。

然而如前所說,州府門前的旗幟,只是整個南卡——以及整個南方——鋪天蓋地的邦聯符號之一;而這些符號,又只是整個南方——以及整個美國——數百年來陰魂不散的種族問題的癥候而非病灶。撤下邦聯旗幟易如反掌(真的易如反掌嗎?),要讓人們正視社會政治文化中系統存在的、或隱或顯的種族歧視,卻非朝夕之功。邦聯軍旗從南卡州府前消失,幸運的話,或許會成為進一步反思與改革的起點;然而悲觀的我卻總覺得,更有可能出現的情況是,保守派人士把撤旗當作對被其“無意中冒犯”的、“玻璃心”的黑人們的恩典,不但毫無羞愧反思之意,反而因此更加自我感覺良好,心安理得地將符號以外的現狀維持下去。
但愿我是杞人憂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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