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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澤克給他寫新書推薦語的吳冠軍,談如何閱讀齊澤克

華東師范大學政治學系教授吳冠軍新著《第十一論綱——介入日常生活的學術》(商務印書館)近日出版。
該書書名源出馬克思在《關于費爾巴哈的論綱》里提出的第十一條論綱,只有短短一句話的:“哲人們以往都僅僅是在以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但關鍵在于,去改變這個世界。”
——給吳冠軍新書寫推薦語的,有理查德·沃林,有周濂、劉擎,還有齊澤克。齊澤克說,“吳冠軍在冷靜的分析性解剖之中,融合有熱烈的解放性的介入。”
那么,讓我們聽聽關注當代歐陸激進左翼思想、熟悉齊澤克理論體系的吳冠軍教授談談怎么讀齊澤克。
本文摘編自《第十一論綱》,澎湃新聞經授權刊發。

一 、“只寫書”
有人把齊澤克的著述看成“哲學化所有的一切”(philosophize everything)、“不留任何事物未理論化”(leave nothing untheorized)。他的書里面幾乎什么都有,章節安排上也并不是通常學術專著那樣地結構緊密;往往一本書60%以上內容和書的標題全無直接關聯……所以齊澤克雖然比當代其他激進左翼思想家容易研讀,但卻很難通過傳統的1、2、3、4重點歸類的方式來弄懂他,因為他的東西太散。寫他導論的作者都面對這樣的困難——沒法1、2、3地對他思想進行系統性的介紹。他不去造系統性的大理論框架,別人又怎能為他造呢?
齊澤克自己曾說,他只寫書,其他的作品,如期刊文章、報紙評論、會議論文、講座講稿、紀錄片電影等,都是“spinoff”,即“周邊”產物(如同《蝙蝠俠》本是漫畫,其他電視、電影、游戲、玩具人偶等皆系“周邊”)。他生命里的惟一工作,便是心無旁騖地寫書。稿約、采訪約、講座約、電影約等等,他都只是在自己書中截取一些內容去應付。這一點對我有很大的影響。雖然我還做不到只寫書,為了各種原因還是得去學刊發文章,但我至少努力去做到,不去寫簡單復述性的東西,比方說復述哪位思想家怎么說,他有些什么觀點。他自己已經說過了,為什么要去再說一遍,制造“文字增量”而非“知識增量”?我盡量做到,談到一位思想家,必得有自己的分析;進而,我喜歡的思想家,去用他的思想而不是去再講一遍他所說過的。換言之,努力去做到像老齊那樣寫書,盡量做到只寫有自己東西的文字(這個目標迄今為止貫穿在我自己已出版的所有著作中)。
二、源頭VS.摹本
很多朋友讀齊澤克,發現其理論資源依賴拉康,便覺得要讀就要讀源頭,搞定拉康,那齊澤克都在里面了。這是一個閱讀的誤區。齊澤克的拉康,并非拉康自己的拉康。齊氏文章中對拉康主義術語的使用,是依照他自己的理解與闡釋來用的,拉康本人對那些術語的經營方式,和齊澤克沒有一點相同。很多人認為摹本、贗品都那么好,那么讀原版不知要怎么好,并且有了原版還需摹本干嗎?
恰恰不是:原本未必強于摹本。這就是德勒茲意義上的“重復”:去重復,就是去重新開始;就是去認可全新之物與不可預見之物的力量。“重復”,恰恰是“形成差異”的惟一通道。齊澤克在論德勒茲的那本書中寫道:“并不僅僅是重復系新之顯現的方式之一,而是新惟有通過重復才能顯現。”創造性,就在重復之中。所謂“溫故而知新”,便是最純粹的德勒茲—齊澤克式的“重復”。我還可以舉一個思想史的例子。很多人會這樣認為:在中國的佛家思想都那么精湛(天臺宗、華嚴宗、禪宗),那么在印度的原版佛教就更不知要厲害到什么程度了。然而在這里,我們恰恰再一次遭遇德勒茲主義“重復”——源頭未必是真正精華之集聚地:在其發源地,佛教恰恰早已式微了。
也正因此,我們今天讀齊澤克,正是要像齊澤克“重復”拉康那樣,去“重復”齊澤克。如果你愛齊澤克的思想,那就像他本人愛拉康那樣地愛他吧。
三、理論<分析
中國學者對于“理論”有一種偏愛;而這種偏愛背后的預設是,存在著一種終極意義上的理論——它的名字就是真理。中國學者們把對真理的熱愛等同于對抽象理論的熱愛。既然齊澤克在理論上沒有自己的全新創造(他的全部理論概念皆來自拉康)、既然他所擅長的只是在“透過通俗文化看拉康”(或者說,透過拉康來看通俗文化),那么,他不被中國學者們所重視,也并不在意料之外:這個人只是個小丑式的學術雜耍家,沒什么正經的“建樹”。
如果說有哪個論點拉康整個學術生涯都始終堅守的話,那就是如下這個:真理,是生活在“符號秩序”——當下的那個“現實世界”——中的我們所永遠不可抵達的一個地點。這個地點,拉康曾用不同的方式來稱謂之,如“缺失”(Lack)、“空無”(Void)、“真實”(Real)。齊澤克完全繼承這個論點,在他眼里,“理論”本身只是一個意識形態大廈、一堆概念符號。齊氏以其著述實踐告訴我們,重要的不是“造”概念,而是“用”概念。換言之,他顛倒了中國學者的慣常思維,反過來著力強調:分析要比理論更重要。如果某種理論被用來思考日常現實中各種事件,但卻總是不通,那么這種理論又有什么價值呢?倘若,即便屢屢不通,但卻仍然對之盲信,那么這樣的“理論”就變成為形而上學抑或宗教。直到今天,我基本上沒直接寫過關于齊澤克的論介性文章(除了最近一篇為他辯誣的文字);但我在自己的學術研究和日常現實的批判性考察中不斷用他,去使他真的活在漢語思想界中,而不是使他變成另一種語言里的抽象符號。這,才符合齊氏之思想實踐的真精神。
四、學問=生命
齊澤克有這樣一句話:“當你在自己日常生活體驗中都能看到某個哲學家諸概念的痕跡,那個時候,你才能確認你對那個哲學家的真愛。”拉康是20世紀思想大家中被公認的最首屈一指的“黑話王”,沒有人比他更黑話連篇了。他本來隨著“結構主義”這一浪過去后,基本就會成為一種“密室學術”、“cult小圈子”的學術,不再會有輻射性的影響。可以說,正是齊澤克這二十年的著述,使得拉康真正有了第二春。名義上,齊澤克是拉康的徒孫,但實質上,徒孫未必不能勝過師祖。其實,齊澤克很反對拉康那種拿腔拿調的治學風格——在他眼里,這只是要在法國思想界出頭所付出的變態代價,只有靠這種黑話連篇的方式才能吸引讀者。而他則喜歡把話講清楚,把分析一一亮出來,清清楚楚。也正因此,齊澤克把拉康的理論大廈,打開了新的生面。
齊澤克跟我親自說過:他之所以在80年代中期成為拉康理論的堅定的追隨者與闡釋者,一開始并非是在“理性”上被這種理論所“說服”(當代有理有據的“理論”實在太多),而是自己日常生命的存在性體觸,對后期拉康的各種概念產生了某種感應、浸潤;也就是說,形成了某種存在性的“關聯”。如果某理論概念無法最終被“related”到日常生活中的“例子”上,他就會對這概念從骨子里感到惶恐不安。在他的學術著作中,包含著大量的“另類”分析,分析的對象從好萊塢電影、暢銷小說,到社會時事、八卦緋聞,再到網絡虛擬生活、電腦游戲,一直到飯桌上的政治笑話乃至黃色笑話,甚至是日常生活最私密的性與愛……他的學術寫作和日常現實的生活/生命結合得如此緊密,讓人常常一讀進去便無法釋手。我也喜歡看電影,也喜歡做電影分析,但齊澤克的分析,就是每每讓我擊節贊賞、自愧不如。所以人比人,真的氣死人,不服是不行的。齊澤克能讓理論活——不再是紙面上、腦子里的抽象符號,而是活生生的當下生活,甚至在你戀愛乃至做愛的時候,你都在學問里。
齊澤克解釋弗洛伊德的進路,就讓人很震撼。通常學術界對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最大詬病就是,他把什么都跟性聯系起來,弄得什么都可以用性上的問題來解釋,所有問題都是性的問題的折射、反映。齊澤克眼里的弗洛伊德完全不是這樣:弗洛伊德的論點不是什么都和性生活有關,而是你在性生活的時候,你腦子里實際想的是什么。這一個顛倒,打開了新局面,弗洛伊德就活了。齊澤克關于“幻想”(fantasy)的一整套理論,就建立在你做愛的時候,真的是在和對方做愛嗎?或者你自己一個“解決”(masturbation)的時候,真的是在一個人解決嗎?
會一套學術黑話沒什么了不起,各類專家都會有自己的黑話,連桌游“三國殺”也專門有一套黑話,你不懂就根本沒法接口。但是,齊澤克能讓黑話在日常生命里活起來,處處make sense,不但make sense,而且還讓人擊節——他的分析讓拍電影的導演自己都又驚又喜。這不是高手誰是高手?
以上這四個面向,在我看來,乃是齊澤克的治學能夠帶給當下中國學界的真正思想沖擊。借此機會記于卷首,與讀者諸君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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