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用家用電器“吟家用電器”的《論家用電器》

在他的新作《論家用電器》中,汪氏風采不減當年。不過,由于這一次他談論的對象不是高深莫測的現代藝術,而是司空見慣的日常工具,故而讓我生出些許本無必要的好奇心,一口氣把它讀完。
坦率地說,較之前作,《論家用電器》讀起來不算難受,不時地,還能有些新鮮感。但是就像作者自己所說:“我對機器完全是外行,對機器毫無興趣,對它們的工作原理一竅不通,我是一個最初級的機器使用者。”書名中的“論”字,顯然有名不符實煞有介事之嫌。我個人以為,所謂“論家用電器”,不如改為“吟家用電器”或“家用電器之歌”更恰切。因為在這樣一本書里,文學的修辭遍布,論述的邏輯闕如。
請看這一句:“家庭要一遍遍地清洗,它以衛生之名展開清洗,而人們有時還以階級或者種族的名義展開清洗——這種清洗的工具不是水而是屠刀,但是,兩種清洗的理由是一致的:都是對病毒的清除從而向純潔表示敬意。”還有這句:“婦女在揉搓家人的衣服的同時似乎在揉搓家人的身體。因此,她在每件衣服上面都會投資不同的情感經濟。”
這不是零星的摘取,實際上,整本《論家用電器》都是用這樣的“金句”構成:銀幕是一個巨大的陷阱,將觀看的能量全部吞噬;電視機是光芒之神,在僵硬的狹小空間里創造出一個小型的喧囂世界;手機是一個牢靠的鐵鏈,把你牢牢地鎖住……那么電腦呢?哦,電腦也是如此,它是一根套住你的繩索。至于冰箱,它是一個“空間性的機器”——我忍不住想問,汪先生可否定義一下什么叫“空間性機器”?
假如這些文字是詩,分明不入流。但它們不是詩,而是評論,這就顯出了水平。此類玩法,汪先生深得法國當代哲學的精髓。經由這般修辭,恍惚間,所有的家用電器似乎都有了“主體意識”,正在“脫離人的意志而自主地進化”。這是新時代的泛神論,只不過,汪先生心目中的“主神”,名字叫做權力意志。因為,“這所有的家電,都有它們的置放秩序”。
機器不僅吃人,“機器還吃機器”,這叫權力關系。馬克思所謂的異化,在汪先生筆下真的“異化”了。一并的,法國的那些后現代的哲學家也異化成了薩滿。洗衣機“在拼命地述說,在大聲地宣講,在吵鬧中證明自己的存在,但它顯然屬于沒有話語權的勞動階級”。空調就不同了,它“懸掛于白墻之上并且總是呼應著床鋪”,分明是個中產階級。更厲害的是手機,它已經插入我們的身體,成為一個重要的器官。對它的嚴重依賴,“加速了人們自身的退化能力”,抑制了人體的“肉體官能”和“行動能力”。一言蔽之,這些人造的機器全都掉轉頭來,控制或主宰了它們的主人。
人類的歷史,通過汪民安的論述,基本上成了一個作繭自縛的過程。特別是以機器為特征的現代文明,在這本書中,就像浸泡在權力的福爾馬林溶液中的一具尸體。“所有的食物都是以死尸的形式存在的……要維持一個生命,必須屠殺掉另外的生命。”一如冰箱,剔除了食物的靈魂,讓它們長久地保持在死亡的狀態。
多么振聾發聵的洞見,它穿透時間,足以讓一百八十萬年前的能人(Homo habilis)放下手中正在打制的石器——那是多可怕的原罪!如果早能明白《論家用電器》的道理,我們這人科人屬的靈長目動物,說不定就能擺脫今天這受物宰制的可悲命運,像巴諾布猿那樣幸福地生活在非洲的剛果河流域。只是我莫名地聯想起兩個例子。一個是叫飛蚊癥的病——患者以為看見的蚊子,其實是自己眼球中的渾濁而已。另一個是在伏爾泰的戲里,四腳著地倒著爬行的盧梭。
好玩的是,汪先生并非沒有意識到他論述中隱含的荒謬——一種表面激進、實則保守的態度。這種態度,與工業革命初期怒砸機器的工人別無二致。
在《論家用電器》里他是這樣寫的:“這種姿態,是以一種激進的姿態來最終實現他的保守性。毫無疑問,這其中知識分子居多。”他們對技術和機器常常采取懷疑的態度,對進步也產生懷疑的態度……他們試圖捍衛某種人體的有機性,盡管機器“最終會將他們完全吞沒,盡管是被最后吞沒的”。這里的“他們”分明包括汪民安本人。在一本格外強調個人經驗的書里,不知道他為什么在這里卻用上了第三人稱。
不過在我看來,以上這段話本身仍然是荒謬的:一、最缺乏有機性的,就是知識分子;二、機器不會吞沒他們,教條的理論才會。讀完《論家用電器》,我想,再多的修辭,也掩蓋不了汪先生在觀念上的保守與單調。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