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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人用英語撰寫的第一部杜甫研究專著,為何難以出版?
杜甫詩歌是洪業大半生的學問。十四五歲時他在父親的指導下開始讀《杜詩鏡銓》。1942年,身為燕京大學教授,洪業被日軍關入監獄將近半年。出獄以后,他輾轉去了美國哈佛大學燕京圖書館,任助理研究員。1947年到1948年,他在哈佛大學講授關于杜詩歷史背景的課程,在耶魯大學等機構也發表過關于杜甫的講演。在此基礎上,他撰著了一部兩冊的英文著作Tu Fu:China’s Greatest Poet(《杜甫:中國最偉大的詩人》;以下簡稱《杜甫》),由哈佛大學出版社于1952年出版。上冊選譯了杜甫374首詩來描述杜甫的生平和時代;下冊是子注,注明出處,比較中外翻譯,辯駁前人之誤。由中國人用英語撰寫的杜甫研究專著,這是第一部,在當時的西方漢學界產生了重要的影響,也是杜詩傳播史上一部里程碑式的著作。
洪業此書,撰于1948年,于1952年出版。這四五年時間里,中國政局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美國民眾從對蔣介石政府垮臺的震驚,到對新中國的排斥和冷漠,態度亦有很大的轉變。在這種背景下,洪業《杜甫》的出版,可謂費盡周折。
筆者2009年赴哈佛大學訪學,在哈佛燕京圖書館Dr. Raymond Lum的幫助下,查閱了洪業保留下來的所有書信、文件。其中,洪業為出版此書而來往的信件,多完好保存。本文以洪業信件為基本線索,梳理《杜甫》一書出版前前后后的一些細節,包括洪業對自己著作的看法。不論對于杜詩研究,還是海外漢學,這都是不無意義的。

出版前頗費周折
在洪業撰寫完《杜甫》的當年,1948年9月,洪夫人就出面聯系出版。首先聯系的是美國麻省一個出版中介,由他們確定出版機關。該中介的Lucile Gulliver給洪業太太寫信說:
我懷著極大的興味拜讀了洪先生的《杜甫》,受益匪淺,很愿意出手相助,使之出版行世。這書非常專業,讀者群可能非常有限,因此銷售很慢。所以需要時間,等有識的出版商愿意為之投入財力。也有可能將來會得到經費資助。John Day Company的Walsh先生現在尚未最終拍板,洪先生可以下星期和他商討此事。(筆者節譯,下同)
John Day Company,即賽珍珠在美國創辦的出版社,漢譯為莊臺公司。這個出版社出版過不少介紹中國的著作,林語堂的《吾國與吾民》等書就是由這家出版社出版的。Walsh(理查德·沃爾什)先生是出版社總裁,賽珍珠的第二任丈夫。
洪業接信后,于9月27日立即回復,說:
你9月24日給我太太的信,熱心幫助我關于杜甫的書聯系出版社,我們非常感激。我今晚去紐約參加明天的一個會議。我知道Walsh夫婦只有星期二在紐約,因此這次不能見到他們。10月12日我要再去紐約參加哥倫比亞大學的一個會,也許那時可以拜訪Walsh夫婦。我想,您能否給我一些建議以修改我的書稿。您的建議對于我撰寫和打印以后的章節將很有幫助。你知道,英語不是我的母語,雖然我為此奮斗許多年,但還是不能精熟運用它。
洪業雖然早年留學美國,后又來美國任教,發表過英語論文,但是對于自己運用英語的能力總是信心不足,多次說到自己運用英語寫作的困難。
10月11日,Lucile Gulliver給洪業轉來了沃爾什的審稿意見,意思是:
我收到你的信,說洪煨蓮這個月底要來見我。我已經閱讀了他關于杜甫的部分書稿。正如您說的,我知道洪博士,自然對他做的一切感興趣,我很認真地處理這部書稿。但是,很遺憾,我們若出一本關于杜甫的書,肯定要虧本,即使如你說的有出版資助。對于你送來的部分書稿,我很感興趣,特別是他討論Florence Ayscough和Amy Lowell的翻譯。我自己很早就對杜甫感興趣,但是過去幾年里我們試圖讓美國民眾對另一個偉大的中國詩人蘇東坡發生興趣,出版了林語堂著的《蘇東坡傳》,題目為The Gay Genius,結果卻令人失望。盡管是大名鼎鼎的林語堂,是一本高質量的傳記,但我們也沒有達到預期的銷量和反響。我擔心,鑒于目前美國民眾對于中國事務的挫折情緒,出版像洪博士此類著作是不可能贏利的。當然,情況會改變的,因為過去二十年對中國的興趣隨著政治、經濟、國際關系形勢或高或低,所以有朝一日,洪博士的著作會顯示其價值。但是,就目前來說,很遺憾我只能將書稿退還給你。

沃爾什基于出版效益的考量,拒絕出版此書。莊臺公司出版了大名鼎鼎的林語堂《蘇東坡傳》,銷量并不理想,因此擔心出版此書會虧本。
到了第二年(1949)的8月22日,Lucile Gulliver給洪太太來信,說他們已經聯系了美國最大的教育出版社Houghton Mifflin Company,得到的答案是,如果有基金贊助的話,可以出版。8月23日,洪業給Lucile Gulliver回信:
如果有資助的話,Houghton Mifflin可以考慮出版我關于杜甫的書《偉大的文學是不朽的》,這是一個令人高興的消息。(作者按,從通信可知最初擬的書名是Good Literature Is Immortal。)許多年前,Houghton Mifflin出過一部偽造的《李鴻章自傳》。在新版中,加入了長篇的調查文字,揭露偽造。這一定花費他們大筆金錢。我贊賞這樣有勇氣公正地面對廣大讀者的出版商。Florence Ayscough關于杜甫的兩部書由Houghton Mifflin分別于1929、1934年出版。其中闡述和翻譯充滿錯誤。我想,Houghton Mifflin為了保持它一貫對真理的高度尊重,會愿意出版我現在的這部著作,而不致讓其旁落他家出版商之手。
洪業提到Florence Ayscough關于杜甫的兩部書,是指她在Houghton Mifflin出版的TuFu,The Autobiography of a Chinese Poet(《杜甫,一個中國詩人的自傳》)和Travels of a Chinese poet:Tu Fu,guest of riversand lakes(《一個中國詩人的旅行:江湖客杜甫》)。《杜甫,一個中國詩人的自傳》是英語世界的第一部杜甫傳記。1930年,洪業曾在《星期六文學評論》上發表《受難的詩人》予以評述。在《杜甫》的下冊中,洪業屢次提及此書,辯駁其謬誤。
但是,Houghton Mifflin并沒有答應出版洪業的書稿。1949年10月,他們還是以此書銷量可能很有限為理由,拒絕出版。此時,洪業還和紐約的Borzoi Books出版公司、耶魯大學出版社聯系,都以大致相同的理由被謝絕了。最后還是Lucile Gulliver建議洪業與哈佛大學出版社的威爾遜(Wilson)聯系,他們或許對此書有興趣。
洪業沒有直接去找哈佛大學出版社的威爾遜,而是先和哈佛燕京學社的葉理綏(Elisseeff)社長聯系,申請了出版基金,由葉理綏與威爾遜聯系。葉理綏是哈佛燕京學社首任社長,精通日語和日本文化,可以閱讀漢籍,對于哈佛的東亞研究事業做過突出貢獻。在《杜甫》的《前言》里,洪業特別向葉理綏致謝。沒有他的援手,洪業這部巨著可能永不見天日了。
葉理綏在1950年上半年把洪業的書稿交給哈佛大學出版社的威爾遜。后者隨即請一位專家審稿。1950年9月21日,威爾遜給葉理綏來信說,請了美國一位著名的詩人、評論家,對洪博士關于杜甫的書稿提出一些意見。并附上了匿名專家的評審意見。主要意見,一是英語文字表達存在問題,二是注釋繁瑣。此信轉給洪業后,洪業于1950年10月2日給葉理綏寫信說:“威爾遜先生和那位評論家對于拙稿的真誠建議,我由衷地贊賞并準完全接受。”另外就是重譯了《夜宴左氏莊》和《飲中八仙歌》;他希望找一位能干的文字編輯來修改他英語文字與表達的不當。如果文字編輯能找出文中一般讀者不感興趣的辯論性段落,他會把這些段落壓縮并移至文末作為注釋,并重新檢討翻譯的準確性問題。后來,一位叫Duffy的女士幫助洪業修改書稿。葉理綏、威爾遜和洪業三人繼續討論如何處理過于學理性的注釋的問題。三人的共同態度是把書稿分為兩個部分,分開出版。一個部分為文本主體和譯詩,由哈佛燕京學社資助哈佛大學出版社出版,以適應一般讀者的閱讀興趣,即《杜甫》;另一部分是注釋和索引,只有專業研究者才需要,作為哈佛燕京學社的出版物,算得上是前者的附錄,即《杜甫》下冊(Notes for Tu Fu:China’s Greatest Poet, A Publication of The Harvard -Yenching Institute)。均由哈佛大學出版社1952年出版。

出版后反響熱烈
此書出版后,《紐約時報》刊文評論說:“此書對生活于中國歷史上最輝煌也充滿巨大災難的八世紀的詩人杜甫的生平和作品進行獨特的研究,對于唐代的朝野生活給予生動的描述。”紐約雜志Sunday Mirror發文評論說:“當你打開洪煨蓮對杜甫生活和詩歌的敘述,時光便忽然滑到了數世紀之前。這位中國最偉大的詩人,是如此完美的一個人,如此率真靈慧。你會覺得他對于我們這個世界有許多話要說,而且的確說了。這位八世紀的中國詩人,他的人道主義情懷對于我們現今的世界也是有價值的。”洪業的《杜甫》在西方漢學界引起強烈的反響。
早在1950年11月9日,加利福尼亞大學著名唐史專家Woodbridge Bingham[中文名“賓板橋”,1941年出版過著作The Founding of T’ang Dynasty(《大唐之興》)]致信洪業,說他這個學期在教一門關于中國唐朝的課,問洪業先生關于杜甫的書是否出版了,他想拜讀并推薦給學生。11月15日,洪業回信,談及出版的困難,其中說“既然我在杜甫研究上已花費了40年,既然杜甫等待了1130余年才進入我的關注視野,我當然樂意再費幾年時間使我的著作出版”。
1953年2月7日,康奈爾大學遠東研究院的Harold Shadick(哈洛德·謝迪克,曾英譯《老殘游記》)致信洪業說:
我首先想告訴你,這個假期我拜讀你的《杜甫》,非常興奮。這是一部很有意義的著作。你不僅給了讀者關于杜甫的基本事實,而且引導讀者去品賞、闡釋杜詩。我拜讀后覺得第九章是個亮點,特別是《江畔獨步尋花七絕句》和《絕句慢興九首》,翻譯得很巧妙。我要在課堂上與學生一起討論。我已經訂購你的《<杜甫:中國最偉大的詩人>注釋》一書,我很想結合杜詩原文、你的注釋來重新閱讀《中國最偉大的詩人杜甫》。有了這樣的材料,我們才有希望在像我開設的中國文學翻譯課上把中國的瑰寶展示給學生。
美國著名詩人Vincent Ferrini于1952年5月25日給哈佛大學出版社來信,說自己深愛詩人杜甫,曾在加拿大詩歌雜志Contact當年第三期上發表紀念這位偉大詩人的一首詩歌,題目為After Meeting Tu Fu,隨信附上這首詩。信和詩由哈佛大學出版社轉致洪業,也保存著。詩是這樣的:
Your voice(even as you turned down
to the mountain valley,the bamboo hat
covering your shoulders,then all of you
as the green earth swallowed you up)
lets fall more raindrops into the grass
of my memory.Wait,I shout,
but the yellow light of the bamboo is gone and I know I’ll have
to bide for another time before we’ll meet again,and console myself
with the song of the raindrops
plopping on each blade,trickling down,
each spear telling me the blue sky is everywhere and so are the groupings
for peace.I sit on a boulder
with my feet in a mountain pool
and listen to the thatched roofs singing his poems to the bullfrogs
and I see his smile,the same
smile he gave his wife on his return
from those eyebreaking travels.
The raindrops fall on my hair,
Slide down my neck and face,
And I am bathed in the spirit
Of his country(wet as the coolie Pushing before him the cart of his Worldly belongings,wearily pushing From alley to street,village to city)
His people older than stone,his heart
in mine.Here by this boulder pool
hearing even in the midst of sorrow
and hardship and famine the thinking
laughter,the gigantic hope of a childlike people
and I see you as in a dream within
a dream calling to me
across the oceans to join you
wet to my bones with your sorrows
I try to get uo but the water
Holds me fast and after mych travail
Know that when my people
Feel this waterpool is yours
as well as ours then I will be
free to join you.I am still here
being fed by birds’eggs and dandelion
waiting however long it
may be to embrace you again.
6月27日,洪業給詩人Vincent Ferrini回信,其中說:“我很有興味地閱讀了你的詩歌《遇見杜甫之后》。令我喜悅的是,杜甫1200年后,在遙距大唐帝國五千英里之外找到了知音。”
也有很多學生和年輕學者寫了關于杜甫的文章,寫信向洪業請教。梁實秋于1955年2月19日致洪業信,說:
弟于七八年前有志于研讀杜詩,得先生主編之《杜詩引得》,不僅檢翻便利,卷首序文對版本敘述詳細,使弟獲益尤多。曾耗兩年時間按圖索驥,購得各種版本六十余種。惜亂離未得攜來臺灣,是一大憾事。聞先生又有英譯杜詩出版,弟尚未能一讀,悵惘之至。
至人有至文以發表其至情
為什么洪業一生如此摯愛著杜甫?除了少年時期受到父親的影響外,更主要的原因是時代的相似。據洪業發表于1962年5月8日《南洋商報》的《我怎樣寫杜甫》回憶說:“對于四十多歲的我,杜甫的詩句就有好些都是代替我說出我要說的話:政之腐敗,官之貪婪,民之涂炭,國之將亡,我的悲哀憤慨。蘆溝變起,華北淪亡之后,那些杜句,‘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泱泱泥污人,狺狺國多狗’,‘嶔岑猛虎場,郁結回我首’,‘天地軍麾滿,山河戰角悲’,‘不眠憂戰伐,無力正乾坤’,‘誰能叫帝閽,胡行速如鬼’等等,差不多天天在唇舌之上。”洪業在同一篇文章里對杜甫“詩圣”的桂冠有自己會心的解釋:
我很佩服四十年前梁啟超任公先生的一篇演講:《情圣杜甫》。在我心中這篇啟發了一套思想:所謂詩圣,應指一個至人有至文以發表其至情。真有至情的才算是至人。真能表露至情的才算是至文。可見重心點是在至情。至情是甚么?一往深情而不愆于義,才算是至情。情義恰合無間就是至情,也是至義。情中的要素是“為他”,義中的要素是“克己”。
洪業自己的人生亦可謂是“情義恰合”,他剛到美國麻省波士頓時,租了大套房子,收容了不少從大陸來的友人。他教育女兒多為他人著想,乃至大女兒靄蓮到處周濟窮人,還和夫君發生矛盾。
1942年洪業被日軍關入監獄時,他請求獄吏“讓我家送一部《杜詩引得》或任何本子的杜詩一部入獄,讓我閱看。這是因為我記得文天祥不肯投降胡元,在坐監待殺的期間,曾集杜句,作了二百首的詩。我恐怕不能再有任何學術著作了。不如追步文山后塵,也借用杜句,留下一二百首寫我生平的詩。可恨的日軍,竟不許可我的要求”(《我怎樣寫杜甫》)。杜甫精神,過去曾激勵李綱、文天祥等無數志士,千年之后,在民族危亡的生死關頭,同樣在激勵著像洪業這樣的學者。這就是詩人精神的不朽。

1952年5月3日,洪業給Ruth Cranston寫信談論《杜甫》:
不管怎樣,撰寫此書的艱辛工作,讓我暫時不去想當前世界,特別是中國的沉悶景象。
同年10月13日,洪業給同樣寓居海外的Harry Sung寄去新出版的《杜甫》,并寫信說:
寫這本書,給流亡的我以相當大的安慰,因為造成杜甫苦難經歷的唐朝惡政、叛亂和內戰,和我們的時代很為相似。我寄給你一本,相信你一定愛讀。
值得注意的是,洪業痛恨日軍的侵略,痛恨舊政府的腐敗,但由于他1946年就離開祖國,對1949年以后的新中國翻天覆地的變化缺乏了解和同情,稱自己是處于流亡之中,于是,借杜詩來寄托自己對時世的憂憤,對故國的思念。今天我們讀這部書的中文本,對洪業當時特定的思想和心態,應該有所察覺。
(本文轉載自《文匯報·文匯學人》2015年6月12日刊,原題為《洪業<杜甫:中國最偉大的詩人>出版的前前后后 》。“文匯學人”微信公號:wenhui_x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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