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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辦教師周厚勛
【編者按】
近日,國務院辦公廳近日印發《鄉村教師支持計劃(2015—2020年)》,針對鄉村教師“下不去”、“留不住”、“教不好”等突出問題提出八大舉措:全面提高鄉村教師思想政治素質和師德水平、拓展鄉村教師補充渠道、提高鄉村教師生活待遇、統一城鄉教職工編制標準、職稱(職務)評聘向鄉村學校傾斜、推動城鎮優秀教師向鄉村學校流動、全面提升鄉村教師能力素質、建立鄉村教師榮譽制度等。
中國的鄉村教師,是一群保留火種的人,尤其是民辦教師。這群人的形象,反復出現在中國現實主義的文學作品中——譬如劉慈欣的《鄉村教師》。他們之中,那些用心的人,仍在努力拉平鄉村與城市之間的差距,自己卻承受著巨大的落差。對他們而言,去城里打工,或許是人生中必然的一種選擇。
教育與城鎮化,其中都內含“選拔精英”與“保障公平”的兩種取向。但實際上,“兜底”與“拔尖”并不矛盾。
在國家發起對鄉村教師的支持計劃的同時,我們更希望能讓人看到以往不被關注的一群民辦教師的命運。以一篇“返鄉筆記”在春節期間引發熱議的上海大學文化研究系博士生王磊光,為我們寫來了他自己啟蒙老師的故事。其中折射了社會現實中很多被忽略的問題。我們在此將這些呈現出來。

“到1993年,全國民辦教師的總數由1978年的464.5萬下降到215.5萬,占全國中小學教師總數的比例由1978年的55.2%下降到24.3%。”
據1994—1999年的《教育事業發展的統計公告》:到1999年,我國小學民辦教師尚有49.66萬,初中民辦教師4.11萬。
一
民辦教師周厚勛,1954年生,1972年高中畢業,開始在家鄉羅田縣大霧山村任教,直至2001年被辭退,繼而被鄰村小學請去代課一年,轉而受邀偏遠山村辦私塾,又十年,終于在2014年春夏為病休教師代課半年后,徹底結束了教書生涯。年至六十的他,沒有退休工資,沒有養老保險,什么都沒有,頭發已花白,眼睛不好,心臟不好,為了生計,不得不外出去安徽礦區討生活。
民辦教師周厚勛,我的啟蒙老師,也是大霧山村幾乎所有1970年代初至1990年代中期出生的人的啟蒙老師。周老師教了我三年,一年級和二年級。——那時候,大霧山小學沒有幼兒班,硬性規定凡是剛發蒙的同學必須讀兩個一年級才能升級。周老師就教了我兩年一年級,以及二年級。在大霧山小學,周老師從來都是帶一年級,一個人全負責,有時還要加上二年級或三年級的語文課。
約定去拜望他的那個下午,正值盤田插秧的季節。田里下了6斤谷種,被老鼠和麻雀偷吃不少,他上午挑糞灌秧,下午就在家專門等我,我們足足聊了三四個小時。師娘到鎮上賣工夫去了——幫人插秧,一天掙120塊錢。四歲的孫子獨自在廚房玩,偶爾從門縫里探出頭,朝我們笑兩下,又一邊玩去,玩瓶子,玩三輪自行車,并不打擾我們。自行車是周老師去年打工回家過年時給孫子買的禮物。
沒想到第二天早上,周老師來我家看我,提來一袋東西——柿片和一包茶葉。周老師充滿歉意地說:“昨天你急著要走,沒有留你吃晚飯,你師娘后來怪了我半天。曉得你明天就要去上海,這柿片和茶葉,都是自家產的自己加工的,你帶到上海去。”周老師家所在的上周塆,柿子個大,極甜,在我們那里最有名氣。也別小看這一斤茶葉,雖是普通塑料袋包裝,卻極為走俏。因為是高山野茶,沒有任何污染,本地商販以150塊一斤的價格從農戶家中買進,再以300到400塊一斤的價格賣給城里的商販。而我去看老師時,僅僅提了一件牛奶。我想拒絕,又怕卻了老師的情意,他會十分不高興。
周老師的脾氣我自然是清楚的。在大霧山村,甚至包括它周邊幾個村子,教一年級沒有誰比周老師教得好、教的時間長。他教了三四十年的一年級啊!然而他的嚴厲、耿介,也是出了名,野瘋的、沒有完成作業的孩子,不愛惜糧食和公共財產的孩子,都可能要打屁股。那時候不像今天,今天要是誰家的孩子挨打,家長就會告到校長那里,告到教育局;那時候的農村家長特別歡迎老師打自己的孩子。因為那種打,純粹是為了教育,是老師在替家長管孩子,鐵不打不成器。家長們每次送孩子到學校,必會講兩句這樣的話:“X老師,我的小孩要是不聽話,你就打哈!打得越重越好,怎么打我都不怪你!”家長說這些話都是真心實意的,他們信任老師,尤其是周厚勛老師;如果聽說哪個老師從不打孩子,反而不放心了。
有一個故事最能體現周老師的性格,必須要說一說,但說起來那已經是八十年代中期的事了。八十年代中期?那時候周老師才剛過三十呢,多么風華正茂的年紀啊。有一年暑假他在縣里參加培訓學習,天黑了,四歲的女兒看他沒有回來,就出去找,結果翻到河里摔斷了手臂。家里帶信給周老師,周老師火急趕回家,卻一分錢也拿不出來。一耽誤,便是十天過去了,一摸孩子的手臂,腫得像樹節。周老師和師娘頓時寸心大亂,眼淚直流,想是女兒怕就此殘疾了。連忙去借錢,借了好幾家,才湊夠五十元,好心人送給他五斤糧票。這樣才把女兒送進醫院。在病房,另外住著一個城里的年輕人,他的兩個朋友來看他,看到床頭放著兩個蒸糊的饅頭沒有吃,就直接從四樓扔了出去。這一切周老師都看在眼里,很生氣,說:“你們這些孩子,這樣做怎么要得?你們曉不曉得糧食怎么來的,一粒糧食一粒汗啊!”年輕人不屑一顧地說:“關你什么事?又不是你的,我要怎么扔就怎么扔!”“你說什么!”周老師胸腔里火星四濺,“你等著!”他一口氣從四樓沖下去,撿起饅頭,又一口氣沖上來,拍了拍饅頭上的沙,放到了桌子上。扔饅頭的青年人又伸手過來,準備再次扔掉。周老師一聲怒喝:“不要動!”說著,從口袋里掏出錢和糧票,拍在桌子上:“我撿你們的饅頭,不是沒有錢沒有票,我有!但是今天,我要把你們扔掉的饅頭吃下去,你們看著!”說完,輕輕撕去糊掉的皮,將兩個饅頭全吃下。兩個年輕人,紅著臉,低著頭,一聲不語地離去了。
二
“唉,跟你說句私心話,我這人一生還是沒有用,虧確實是虧了,欠也確實是欠了。但怎么說好呢,我還就是愛教書。”
周老師讓我看他的高中畢業證,沒有塑料外殼,“畢業證”三個字直接印在紙質封面上;已經發黃,一邊印著“毛主席語錄”,另一邊,照片早不知道掉哪里去了。畢業證里夾著一張白紙,上面用毛筆字寫著:獎給/先進教育工作者/周厚勛同志/一九七九年八月。印章還十分清晰:羅田縣北豐人民公社革命委員會文教部。
1972年,18歲的高中畢業生周厚勛,被安排到大霧山村最偏遠的村民小組青草湖塆當民辦教師,教14個學生。青草湖距大隊部約十里,是直入云霄的山路。那時教育是按照毛主席的指示來辦的,把學校辦到離農民最近的地方。整個大霧山村除了辦在大隊部的“大霧山小學”,另外三個最偏遠的小組各設有一個教學點。
從周老師家上周塆到青草湖,十幾里山路。他一周來回兩次,天黑下山,清早上山。哪怕冰凍三尺,石頭上結滿冰掛,跋上山時總是一身汗。碰到落大雪,也得清早拄著棍子一步一步往山上走,沒法走的地方就爬。他在青草湖呆了三年,又調到大霧山頂的教學點,離家六七里,山路依然陡峭。又三年過去了。
當時,縣里給民辦教師每個月補助3塊錢,再加上村里給的錢,一年不足100塊。公辦教師的工資是民辦教師的四五倍。除此外,沒有別的經濟來源。那時農村普遍都窮,孩子讀書也不用交費,自己買點筆買點作業本就夠了,買筆和本子的錢還都是通過勤工儉學換來的。
1978年,大霧山小學缺人,周厚勛老師調回大隊部。一年級就設在大隊部的禮堂里,53個人。“這是我一生教過的人數最多的班級!以后再沒有教過這么大的班了。家長聽說是我帶一年級,紛紛把孩子送過來,有六七歲的,有九到十來歲的,六歲以下沒到年齡的就退了回去。”說起1978年,周老師的臉上閃動著光芒,仿佛青春歲月觸手可及。
“那時候我們一周工作六天,剩下一天要到林場或者農工所勞動,因為我們是‘村里’的人,是‘集體’的人,就要給集體干活,寒暑假也要干活,家里的勞動反而顧不上。”雖然窮,雖然辛苦,但說起那個天高地闊、激情燃燒的時代,周老師的語氣中充滿了懷想。
在大霧山小學,他一教就是二十多年,然后一腳跨進另一個世紀——這是他期待已久的新世紀,據說到這個時候大家都“小康”了,他想他一定也會有個安定快樂的晚年。
三
在小學階段,老師們普遍不愿帶一年級,眾所周知,這是最麻煩最折騰的一個年級。但在大霧山小學,教一年級的任務幾乎總落到周厚勛老師的頭上。不僅因為他嚴格,也因為他是村小學漢語拼音教得最好的老師。“我們讀書的時候沒有學過拼音,但在讀高中時,有個老師順便教了教‘拐棍字’,我當時意識到這個東西很重要,就跟著學,覺得很有感覺,但后來又慢慢淡忘了。到八十年代初,開始要求教漢語拼音,老師就在寒暑假集訓時新學,我學得很鉆勁,成了大霧山的老師中把拼音學得最好的一個。”周老師所說的“拐棍字”,我猜會不會就是國際音標。
一直到21世紀初小學被撤并之前,大霧山的適齡兒童從沒有受過學前教育,都是直接讀一年級,而且父母文化程度普遍都低,后來又多在外打工,家庭教育缺失,教一年級的難度可想而知。“農村的孩子不嚴不行,首先要把野性滅下來。有些孩子要哭個把月,真是哭得人心煩,但有什么辦法呢,唯一的辦法就是耐著性子去哄,去教。學生不會捏筆寫字,我就握著他們的手,手把手地教,一個一個地教,一行一行地寫;去教另一個時,又讓讀了一年的老生帶這一個。還要大聲領著學生讀拼音,讀課文,一遍又一遍。我常常是一個人負責一個年級,一教就是一整天。那時生活條件差,營養跟不上,饑餓一上來就大汗淋漓。”
村小學的課表,每學期都要送到教育組審查,即使學校有意為周老師換個年級帶課,教育組也總是把他調到一年級。上面分來了年輕老師,周老師建議能不能讓年輕人從一年級開始鍛煉,教育組長不許:一年級最難纏,教育組派下來的公辦老師如果教得不好,豈不是面上無光?為帶課的事,周老師跟教育組長吵過架。
1980年代,我家鄉民辦教師的待遇是這樣的:國家每個月給的補助從3塊漲到7塊,又漲到10塊錢,又漲到17.5元,再加上村里一年給的100多塊,民辦教師每年的總收入約為三百塊錢。
說起工資調整的具體數字和時間,周老師時時陷入了艱難的回憶中,已經做不到精確了,但大體如此,總之日子是艱難的。教了幾十年的書,他身體日差,記憶力也日差。唯一不變的,是他一如既往的瘦。
一直帶最困難的年級,平時忙學生,放假就忙田地,不然吃的就不夠,這直接導致了他沒有時間繼續學習,為轉為公辦做準備。1987年縣教育局組織所有老師考試,考教育學和心理學。周老師本就不是師范出身,對理論接觸少,面臨考試,連參考資料也找不到,結果就沒有過關。1987年,上頭拿掉了他作為民辦教師的資格,并要求不合格的老師報考中師進修學習。然而,身處偏遠農村的他,沒有及時得到消息;而且孩子都小,缺糧,根本沒有錢去學習。那些去參加學習的人,資格就保留了下來。
他,民辦教師周厚勛,人生中一個可能帶來命運轉折的重要機會,就這樣,錯過了。然而從后來看,這仍然是一個命運轉折點,只不過是朝著完全相反的方向。
至此,周老師已任教15年。
這里有必要重回1987年。1987年是個什么樣的年份呢?就在這一年,中國共產黨十三大召開,提出了“一個中心、兩個基本點”的基本路線;就在這一年,國家頒布了《關于農村基礎教育管理體制改革若干問題的意見》,特別強調“基礎教育是地方事業”,“把發展基礎教育的責任交給地方”。“我國基礎教育的大頭在農村。據1985年統計,縣以下(含縣)農村小學在校學生約占全國小學生總數的92%,中學在校學生約占全國中學生總數的82%。同時,由于受經濟發展水平的制約,目前我國農村基礎教育與城市相比還很落后。因此,抓好農村基礎教育,對我國整個基礎教育的發展具有決定性的作用。”
然而,作為大霧山村最好的啟蒙老師,在教師極缺的情況下,卻因為教育學和心理學考試不合格,連“民辦教師”的資格都沒有保住。這直接導致他后來一直辦不下《民師任用證》。許多年后,我上了師范學院,然后在重點高中當老師,非常清楚所謂的教育學心理學考試是怎么一回事,也非常清楚它們與實際的教學有多么遙遠的距離。——如果換作別人,可能情況就不一樣,早把這事擺平了。中國地方的那些事兒,說難極難,說容易又極容易,但一生耿介正直的周厚勛老師,又如何明白“功夫在詩外”的道理啊!
雖然資格被端掉,但是他的崗位,以及國家每個月給的17.5元的補助,教育組還為他留著。一方面,他作為一個優秀的啟蒙老師,聲名在外,另一方面,小學校長周德坤老師也是想辦法留住他。客觀情況是,當時實在太缺老師了,尤其像大霧山這樣的地方,別人都不愿去,調過來的公辦老師教兩年就跑了。于是,喪失了民辦教師身份的周厚勛,得以繼續在大霧山小學任教。
到90年代,國家的補助和村里的補助,一年加起來有七八百塊錢。后來工資漸長,而且有一些工資改革的福利,雖然擔任著學校的會計,但周老師每次不得不把最多的部分算給別人,自己拿最少的。周老師的心里充滿了酸楚,然而他一直是沉默的。
在大霧山,周老師一直教到2001年,這時候入學兒童已是急劇減少,撤并學校的風氣在農村大地上迅速蔓延。要辦起一個學校是多么艱難,但撤掉一個學校似乎只在瞬間,這時候你不得不困惑:大躍進的幽靈,何曾消失過啊!
2001年春,湖北省教育廳等部門頒發了《關于一次性解決民辦教師問題的實施意見》。文件規定,解決民辦教師問題,要“從各地實際情況出發,統籌考慮,抓緊實施,通過轉一批、辭退一批、退養一批的辦法,一次性妥善解決”;到2005年底,全省已基本解決民辦教師問題。盡管找過上級主管部門多次,但一直都辦不下《民師任用證》的周厚勛老師,首先列入到被淘汰之列。當時縣教育局組織全體老師考試,60分以下就可能被淘汰,但考查下來,據說不及格的多是公辦老師,而公辦老師是無法淘汰的。周老師考了81分。
2001年,周厚勛老師被上級主管部門辭退,終于結束了他作為“事實上的民辦教師”的身份。其時,他在家鄉大霧山村任教已近三十年。
湖北省頒發的《關于一次性解決民辦教師問題的實施意見》是這樣的:
1、省政府鄂辦發[2001]14號關于民轉公、退養、辭退的有關具體規定:
民轉公:“將合格民辦教師中的優秀教師轉為公辦教師按照公開、公平、公正的原則,采取考試與考核相結合的辦法進行”。“考試考核具體辦法由各地自行確定”。
退養:“對男年滿55歲、女年滿50歲,且教齡滿20年的合格民辦教師實行離崗退養”。對離崗退養的民辦教師按月發給退養金。標準按“教齡滿30年的在冊民辦教師,每月的退養費按辦理退養手續時實際月工資100%計發,并按退養前的工資渠道發放(下同);教齡滿25年的按工資的90%的標準計發;教齡在25年以下的按工資的80%的標準計發”。
辭退:“對未達到轉正、退養條件的民辦教師,可以采取辭退的辦法解決。對辭退的民辦教師,應根據教齡等情況發給一次性生活補助,具體標準由各縣(市區)確定”。
2、關于民轉公比例、辭退費標準問題
省委、省政府14號文件規定了“三個一批”原則,但由于各地情況不盡一致,省里未規定統一的“民轉公”比例及辭退費標準,而是強調解決民辦教師問題“實行地方責任制”,“考試考核具體辦法由各地自行確定”,因此,各地在堅持“三個一批”的原則下,可以自行確定“民轉公”比例、數額、辭退費標準。
如果我們回到2001年,就能感受這份文件的殘酷性。2001年,那時的中國內地農村是個什么情況呢?就在頭一年,湖北監利縣的鄉黨委書記李昌平上書總理,喊出了“農民真苦,農村真窮,農業真危險!”江漢平原的農村尚且如此,完全可以想象一下地處大別山區的羅田縣又會是怎樣?三年后,著名學者王曉明教授在羅田縣調研,寫下了影響巨大的《L縣見聞》,文章所描述的當時中國農村破產狀況,令人心驚——“這篇文章曾引起了一場關于農村文化潰敗,在‘三農’建設中如何給農民安身立命的大討論,并影響了此后的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石勇語)在這種情況下,省里將處理民辦教師的問題,完全交給地方,對于無職無權無地位的民辦教師,百孔千瘡的地方政府又如何能給予他們尊嚴和待遇?
按照這份文件,在當時的社會條件下,不善于社會結交、疏于打點的周厚勛老師,多半是爭取不到轉公的機會的。即便天上掉餡餅,他又如何交得起數以萬計的“轉正費”?而他的教齡,截止時間到底是1987年還是2001年,也充滿了爭議——事實上從1987年之后,他的勞動就沒有被真正承認,等于是白白干了十四年;即使算到2001年,教齡雖近三十年,年齡又沒有到55歲,按這個政策也享受不到“退養的福利”。
2001年,羅田大霧山村小學最優秀的啟蒙老師周厚勛,因為一直沒有拿到《民師任用證》,首先被淘汰,沒有任何補償。全縣其他測試過關的民辦教師,除過少數人轉公,也在隨后幾年被淘汰,他們拿到了一份十分微薄的退養金,或者少得可憐的一次性辭退費。
如果放眼全國,從1980年代中期到21世紀初,曾經撐起了中國農村教育的民辦教師,有多少先后被辭退呢?有沒有人統計過我不知道,但這個數字一定龐大。更何況,在民辦教師之外,還有根本未取得身份的代課教師,他們從事教育少則一兩年,多則十余年,這個數字恐怕更是無從統計。當年的民辦教師和代課教師,他們的下落如何?他們的晚年生活幸福嗎?然而,“忘卻的救主快要降臨了吧”,我們已經很久不曾說起曾經的這個龐大群體了……本世紀以來,民辦教師上訪一直不斷,但是,因為都是做過教師的人,是鄉村的窮秀才,逢事愛講道理,他們的聲音始終是微弱的。
后來,每每說起老同事周厚勛,大霧山小學校長周德坤就感到深深的惋惜和不平:“他教了四十多年的書,到老來什么也沒有,國家對他不公啊。幾十年中,也有兩三次轉正的機會,但他因為學歷和性格,都錯過了。”
“我在安徽打工的時候,特別跑到礦區邊上的村子里問有沒有民辦教師,果然問到了一個,他只教了十幾年,后來計劃生育超生,就給拿下了,但是現在他每個月也有四百塊錢的補助……這些年來,好些人一直在上訪,也幾次邀我參加,但我沒有去,為什么不去呢?我這個人觀念可能比較迂腐,覺得上訪就是跟政府對著干,我一生都在聽共產黨的話,老老實實教書,怎么到老了還要去跟政府鬧呢,我良心難安……”
2002年,周德坤校長調到更為偏僻的二郎廟村當校長,二郎廟小學有五個年級,加上校長總共三個老師,周德坤校長就極力邀請周厚勛老師前去代課,教一年級和三年級。一年后,二郎廟小學被要求撤并,公辦教師全部調走,但村長從實際出發,覺得這個學校還有存在的必要,希望能留下一個老師。村長同周厚勛老師商量:“周老師,只要你答應留下來,我就去找教育局,我們一起把低年級繼續辦下去!”但此時,面對兵戈四起的撤并風潮,周老師有些心灰意冷,對鄉村教育的前途也感到茫然,再加上路途遙遠,就謝絕了邀請,決心回家務農。
老之將至,田園已蕪,胡不歸?
四
大霧山頂與H鎮交界處有三個村民小組,因山高路遠,山路陡峭,附近的學校又被撤并,年輕的父母都在外打工,孩子們處于無學可上的境況。2003年,三小組商量著請周厚勛老師上山開私塾。代表三顧茅廬,周老師一直回絕。最后一回,他不在家,代表找到師娘,再次真誠相托,師娘替他答應了。
在周老師的預計中,在山上最多能教個兩三年吧。但事實是,再入塵網中,一去又十年。
剛開始,有學生15人,辦了一年級和二年級。一年之后,自然有了三年級。
第一學期收費每人300元(含書本費)。一學期下來,毛收共4500元。
第二年,漲到每學期400元一個學生。
第三年漲到500元。
周老師每天早上五六點鐘出發,沿山路向上攀登,要一個半小時。每天把孩子一個個送回家,天快黑了才匆匆往家里趕,一路都是下山,下山,幾十分鐘就到家了。
“我還是按照老法子教,反復讀,反復寫。這個法子有效。教完了一年級,就讓他們做作業,去教二三年級。三年級也是最不好教的年級,僅次于一年級,為什么呢?因為他們的作文剛起步。寫不好作文,語文就丟了一大半。我是怎么教作文的呢?我先口述,然后學生復述,他們也可以按照自己的觀察和想法做一點補充,口述了幾遍,有些學生還是不會,我就把掌握得快的學生叫到還不會表達的學生身邊,讓他們相互復述,相互補充,我在一旁聽,做進一步補充,就這樣,一個個過關,最后他們再把口述的內容寫到紙上。”
但是三年后,隨著國家對義務教育階段的學生實行免費上學,周老師的學生就開始流失。一些孩子被送到集鎮上的正規學校學習,兩個老人就在那里租房照看孩子,那時候集鎮的房租特別便宜,一年只要幾百塊錢。
15個學生,后來減少到7個,每人收費700元。
到最后兩年,只剩下5個學生,分布在三個年級,每個學生收費800元。
在周老師的私塾中,有一個學生是從縣城送過來的。他在縣城的幼兒園讀了一年,無論如何都不開口不動手,相當于得了自閉癥。家長沒辦法,就把他送實驗小學,實驗小學不收;又送到外婆家所在P鎮小學,上了兩天課,老師對他同樣沒辦法,勸家長將其帶走,連新發的課本也送與了他;又送到外婆家所在村小學,上了幾天課,老師還是通知家長將孩子領走,新發的作業本讓他一起帶走;又送到H鎮的某小學,還是不收;又接連送到其它幾個小學,都被拒絕……家長快急瘋了,四處打聽,聽說有人在大霧山頂開私塾,就抱著試試的態度來問周老師收不收這樣的孩子。第一個月,周老師每天握著這個孩子的手寫字,第二個月,孩子開始自己動手寫,周老師就試著引導他開口讀書,第三個月孩子終于敢開口了。期末考試用的是從縣城買回的試卷,這個孩子的語文得了98分,數學得了95分。一學期下來,孩子的問題解決了,家長立即把他送回正規學校上課。
“我一生教書,但從沒有教過一個快活書。”周老師感慨道。
讀完了三年級的學生,需要轉到公辦小學讀四年級,但一開始學校不收,家長很著急,問周老師如何是好,周老師說:“你們別怕,就跟校長講,出題考考這些學生,看看是否合格再作決定。”結果呢,排在前幾名的,都是周老師的學生。H鎮一個小學老師給他打來電話,說:“周老師,你教出來的學生不僅自己學得好,還能教我們的學生……周老師啊,你這人書教書真是可以,但就是一生不走運……”
“我是憑良心和毅力,慢慢往前教。我這樣的老師,不要你支持我,但是你也別來找我的麻煩,你就看我教出的學生怎么樣,德智體是不是有提高……”但是,他在這里開私塾,不是沒有受過阻撓。
H鎮教育組就幾次來人,要求他停辦。
第一次來了兩個人,要他拿出辦私學的相關手續。“我說,我沒有任何手續。但我又說,我可以教。有以下幾個理由:一、我教書數十年,憑我在老百姓中間的口碑,可以教;二、我有中師文憑,可以教。”這個中師文憑,是教育組后來看他教書甚久,就推薦他寒暑假參加學習,1997年才拿到的證件。
來人翻了翻學生的寫字本和數學作業,又一篇篇看學生作文,看完后,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你教書還確實不錯。但你這個人,好可慘!”說完,就走了。
然而,事情并未就此了結,后來又來了兩個人。其中的負責人一上山就是一頓訓斥。“我也不怕,心想,大不了不要我教,我是在中國的土地上教中國的孩子讀書識字,又不是做犯王法的事情。”等他訓完,周老師客氣地問:“請問你貴姓?”你瞧他怎么回答,他兇狠地說:“我貴姓又怎么樣?你想怎么樣,啊?!”周老師一聽,也火冒三丈,怒斥:“你姓什么難道問不得?我在這里教書,跟你有何相干!在這樣的偏僻地方,你們不派教師來,我代你們訓人才,你還有什么多話可講?”周老師號召所有學生走出教室,把教育組的人晾在那里。
像周老師這樣的好老師,政府應該有專項資金支持才對啊,怎么反而阻止呢?周圍村民全想不通。
但是,不光是上級教育部門阻撓,有些在外面打工發了財的家長也開始有點瞧周老師不起:那么辛苦,一年的毛收還不到一萬塊,到外邊隨便找點事做,都比這里強多了,快活多了!
但是周厚勛老師就是愛教育,愛教孩子。“如果我教得不好,學生學習沒有進步,家長第一學期交了錢,第二學期肯定就不樂意送孩子到我這里來。我怎么可能在這里堅持這么多年?國家雖然不要我做老師了,但是群眾把我請去,我還是教了十年。不管哪種形式,我都是在給國家培育人才。”
2013年春,周厚勛老師結束了為期十年的私塾生涯。
他回到上周塆,正趕上修路。雖然他不是組長,但因受人敬重,就被村民選為負責人。爭取項目、集資、調解、賠償、記賬、算賬……一系列繁瑣的事,都由他來主持。直到今天,村民集資還有兩千多塊沒有收起來,他把自己的錢貼了進去。
“我一生就愛兩件事,除了愛教書,就是愛修路。通往我們塆的這條路在鋪水泥之前,是一條狹窄的土路。我早上起來,就喜歡左看看由瞧瞧,看到哪里缺了,塌了,就挑土搬石頭填補。媳婦問:你一早上哪里去了?我說做事去了,其實是修補路面去了。通小組的路不像國家修的那些大路有人負擔,國家管不過來,要是你不做好事我不做好事,來了客騎摩托還會摔倒,那像個什么樣子!我呢,愛修路,修路是積德的事情……”
說起自己的啟蒙老師,從大霧山村走出去的北大博士、現在香港工作的周鋒利也總是覺得遺憾和感傷:“周老師把一生最好的年華都獻給了農村教育事業,不當老師了,又為集體修路盡心盡力、古道熱腸,他的付出與所得的回報太不成比例,在如今這個一切向錢看的社會,像他這樣的人已經不多見了。”
到今天為止,海拔974米的大霧山——油桐花開得最美的地方,八個村民小組,唯上周塆通了水泥路。
五
2014年上半年,長塘坳小學有教師病重,學校就把周厚勛老師請去代課,每月1400元。
2014年下半年,周老師跟著熟人去安徽打工,在礦區做雜工,主要是環繞礦址鉆眼,掏泥巴,注水泥,這是為開礦做前期準備工作,防止地下水涌進來。從秋到冬,整天站在水里勞作,雖不加班,但異常辛苦。4000塊錢一個月。“4000塊,這是我一生中得到的最高工資!四個月掙了16000塊。我對兒子說:我現在老了,但我還是盡我的力量去掙,掙一分是一分,到動不得,確實沒辦法掙了,那時候你不能怪我。”
于是說起了他的孩子。
周老師有一兒一女,都是初中畢業就外出打工。女兒嫁到了浠水縣,與羅田交界的鄉鎮,他從家里去看她,騎摩托要一個多小時;兒子和兒媳都在外打工,孫子留給了他和師娘。這些年,兒子在南方輾轉,一直掙不到錢,只在結婚后,到去年才有好轉——他和媳婦兩個人,一個人的錢用來做生活費,另一個人的收入全部存下,存了三萬塊。
“我一生都在教育別人的孩子,大學生也出了不少,但卻沒有把自己的孩子教育出來。還是缺錢,沒有錢,膽子也小些,兩個孩子越讀越沒有勁。還記得女兒讀初中那會兒,她帶米到學校,要零用錢沒有,除了車費再也沒有一分多余的錢,她怎么都不肯去,我就打,趕她去,一直趕到大隊部前面。打過后,我也是眼淚汪汪,心里難過得很。她哭著走到李家樓,在那里躲著,天黑了才跑回來,十幾里路。說起來,對孩子我也是好虧欠。我也想孩子多讀點書,毫無顧慮地讀書,但就是沒有錢。我曾跟女兒說:你要是讀了個大學,哪怕是三類大學,也不一樣,層次就要高好多。但另一方面,我也曉得這些都是空話,當時我確實拿不出來,沒有辦法。說起來,寒酸得很,傷心得很啊……”
周老師忽然把臉埋到了桌子下。
“兒子也只是讀到初中畢業就去打工,上海搞一年,福建搞幾年,然后又到浙江……總是沒有搞到錢。走的時候,我給車費,每年過年幸好有車費回來。只在結婚后,去年才存下一點錢。現在年輕人都在縣城買房,他哪不想買一套?他也想。但我是一點忙都幫不上。我現在的愿望,就是在有生之年把孫子好好輔導一下。這個孩子有點淘氣,但非常聰明;只有四歲,幾個親人的手機號碼卻都背得出來。我去年打工,他天天跟我打電話。”
周老師找來孫子的寫字本,上面的字跡工整而干凈,完全看不出它們出自一個四歲的孩子。
“傷心又怎么不傷心呢?我現在走路要錢,送禮要錢,身體又不好,尤其是心臟不好,走在路上,車子按一下喇叭就心驚膽戰,但我沒有收入,能掙到一分就可以用一分,掙不到,就沒有錢用。要說寒酸,確實是寒酸。”
教了一輩子的書,我問周老師有哪些特別的感想,他沒有思考,聲調一下子提了起來,如同當年在課堂上給我們教拼音的情景:“我還是嫌自己年紀大了,我要是年紀輕,我愿意再去教他個三五十年!我愛教書,我確實愛教書!
“我看到現在農村的教育狀況越來越差,孩子寫字都不像個字,心里覺得好可惜,也好著急,巴不得把學生叫到我面前手把手地來教!教書就得按照良心去教,不要怕花工夫。一個老師拿著國家的工資,如果不盡職不盡責,如何對得住良心對得住孩子?人家大人為什么把孩子送到你這里來,還不是是因為人人都有望子成龍的思想?而且,每個孩子也都具備出人頭地的可能性。只要老師把教育當作一個良心活來做,我相信,一定會花開遍地!
“另一個,就是對于我自己,覺得好遺憾。我也不要多大的報酬,但要是在這一生當中我的勞動和教師身份能夠得到國家的承認,我最大的愿望也就實現了。到我臨終的時候,我會很覺得高興很滿足,沒有白活。我托生為人,沒為社會做什么貢獻,但也沒有做過冤枉事。”
——算下來,從1972年開始,到2014年,已42年了。一個人的青春再長,長得過42年么?湖北省羅田縣鳳山鎮大霧山村上周塆小組村民周厚勛,1954年生,1972年擔任民辦教師,奉獻大山近42年,時刻忠誠于黨的教育事業,光明耿介,嘔心瀝血,依人作嫁,魴魚赪尾,卻始終得不到一個官方承認的教師身份。
從周老師家出來,走下一步接一步的長階,到達一個小土包,土包外便是前年修的水泥路。太陽還沒有全落下去,暮色已開始在山凹中的上周塆漫延。周老師抱著孫子,站得筆直,看著我騎摩托離去。我從遠處回過頭,望見抱著孫子的周老師依然在那里站著,望著,暮色一道一道向他襲過來。我忽然想起二十多年前的許多個傍晚,周老師和其他幾位老師一起站在小學的走廊上,目送我們排著隊走出校門,呼嘯著奔向通往大霧山各個方向的小路。多快呀,仿佛一轉眼,我們的老師就已經老了,再也教不動孩子了。與周老師同齡的那些農民兄弟多多少少有些駝背了,但暮色中的他,愈發顯得清瘦且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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