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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疆卡山自然保護區因開礦6次瘦身,曾被喻為“觀獸天堂”
在新疆北部準噶爾盆地東北部,做動物行為學研究的中國科學院研究員楊維康曾經一次次與成群結隊的蒙古野驢、鵝喉羚等有蹄類動物相遇。這片被卡拉麥里山、戈壁、沙漠和丘陵包圍的地區,有著對人類生存來說極其嚴苛的自然條件,卻是珍稀有蹄類的樂園,早在1982年就被劃為新疆自治區級卡拉麥里山有蹄類野生動物自然保護區(簡稱卡山保護區)。

不過,為了給礦產開發等經濟活動讓路,卡山保護區在過去10年中一再被調整。澎湃新聞(www.kxwhcb.com)近日從新疆自治區林業廳、環保廳了解到,自治區人民政府已于4月17日批復其第六次調減,原本總面積為18908平方公里的保護區,多次“瘦身”后調減為12825.35平方公里,削減了近1/3。


自2005年第一次面積調整開始,保護區北緯45°線以南準東地區成為西北的大型煤炭基地,已經有多項研究證實,隨著開發進程推進,有蹄類動物在那兒已經難覓蹤跡。
環保人士擔心,伴隨著第六次調整,新的工業園區會使動物棲息地進一步碎片化,讓整個保護區步準東的后塵。
擠入保護區的工業區

卡山保護區正站在“十字路口”。
今年2月16日至25日春節假期期間及前兩天,新疆自治區環保廳在官網公示了該保護區第六次調整方案。
盡管不斷有學者、環保組織和志愿者提出質疑,在4月17日,這一方案仍然獲得新疆自治區人民政府批復同意,但此消息尚未在相關部門官網公布。
在被稱作五彩灣的地方,一條公路自戈壁中穿過,北面是卡山保護區,南面則是準東開發區聳立的廠房和冷卻塔。
公路路基下每隔幾公里便有動物通道,但新疆一位不愿具名的物種專家嘆息說,據他多年的觀察,由于南面人類活動愈加頻繁,幾乎沒有動物會利用這些通道。
時間回溯10年,現在的準東還是無人定居的荒野,是卡山保護區最南邊的部分。這個原本呈完整長方形的保護區,分別在2005年、2007年、2008年、2009年、2011年以及最近的2015年4月六次被調減。因地底下蘊藏的煤,如今,它北緯45°以南一塊已經被建設為大型煤炭基地,北緯45°以北的區域中間被劃出3塊,更多的煤炭、黃金和被稱作“卡拉麥里金”的花崗巖即將被開采出來。
卡拉麥里山是橫亙于保護區中部的低山,保護區因此而得名。它的東部是礫石戈壁,西部則連著中國第二大沙漠古爾班通古特沙漠。
在那里大型有蹄類是標志性的生物類群,但凡在卡山保護區附近住過一陣子的人都知道,想要碰上它們并不難。翻開《卡山保護區綜合科學考察》報告,僅僅哺乳動物一類,這里就有國家一級保護物種雪豹、普氏野馬、蒙古野驢、賽加羚、和北山羊等14種,國家二級保護動物鵝喉羚、盤羊等39種。在這些哺乳動物中,列入中國瀕危物種紅皮書的有9種,其中野生種群滅絕的2種,瀕危4種,易危3種。
正是這種將工業區置于保護區中間、人為隔斷動物生境的調整方案遭到了質疑。作為環保廳組織的保護區調整評審專家組組長,楊維康給出的評審意見之一是,“(調整后)保護區將形成3個大窟窿,違背保護區建設原則,嚴重影響保護功能的實現。”
被擠占的棲息地

10年以前,楊維康和他的團隊在保護區調研,在準東,“3天時間里能看到大大小小上百群鵝喉羚,2009年以后(準東開發始于2006年),同樣的季節,只看到兩三群。”過多的人為干擾讓楊維康感到失望,此后他便將研究轉移到了其他地區。
一篇新疆環境監測中心站王德厚發表于1993年的論文如此記述過去的“盛況”:在一次調查中,目擊154頭野驢在橋木稀拜洼地水池中飲水以及玩耍的壯觀場面;在火燒山一次調查中,在一個水坑旁邊觀察,從中午12時至下午19時,7小時里見到來此水坑喝水的鵝喉羚765頭、野驢60頭(橋木稀拜和火燒山均為保護區內的地名)。
《中國國家地理》曾經將卡山保護區喻為“觀獸天堂”。國道216幾乎從原保護區的西南角貫穿至東北,即使是普通的游客,有時也能不費吹灰之力而看到動物成群結隊遷徙的情景。根據保護區阿勒泰觀測站的研究,冬季野生動物越過卡拉麥里山到南部的準東地區過冬,而在夏季,則根據水源地等情況,有東西向遷徙的習慣。
而如今,在準東,露天煤礦所堆砌的多處煤矸石山已經變得如樓房一般高,更多的煤矸石還在不斷地傾倒出來。運煤的卡車日夜不停地在各個煤礦之間穿梭,揚起的煙塵讓人誤以為闖入了沙塵暴之中,也將整個戈壁染成黑色。
只有離開了準東才能想象那里被開發前的樣子,在它的北面是一片長滿了黃色、綠色、紅色戈壁植被的荒原,不時能遇到野生動物的殘骸,那上面還有被狼牙咬過的痕跡。
新疆環境保護科學研究院王虎賢等人2015年發表的《卡山保護區野生動物適宜性生境變化》表明,由于受到公路、礦區、工業園區干擾和影響,卡山保護區的適宜性生境已經從2000年開始至今減少了45%,尤其是2007年以來呈加速下降趨勢。《卡山保護區綜合科學考察》報告亦證實,多年的觀測表明,準東已經見不到有蹄類活動。
在楊維康看來,此次削減出去的主要區域位于216國道以東,是除了準東而外另一個重要的動物越冬場所,“這塊凹地在冬季的平均氣溫比其它地區高,而且北風吹不進來,在它們失去準東的越冬地之后,如果再沒有這一塊區域,就是雪上加霜。”
來自中科院新疆生態與地理研究所的馬鳴長期在卡山保護區進行猛禽研究。“別忘了卡山上還有眾多的金雕、禿鷲,除了偷獵,開礦、采石的影響也非常大。”他對澎湃新聞說。金雕與禿鷲分別為國家一級和二級保護動物。馬鳴的研究發現,自2004年開始,金雕的數量在卡山保護區不斷下降,到了2012年,所有的巢穴都空了。在保護區調整的評審會上,這位專家不禁站起來拍桌子,因為本來是負責監督管理保護區的行政部門,都站在開發商的立場上說話。
為保護區調整而提供決策的《卡山保護區科學考察》報告中說,保護區內的保護動物在準噶爾盆地廣泛分布,即使保護區調整,動物的種類不會明顯變化。這份報告還說,這次范圍和功能區調整,最大限度地保持了原有生態系統的完整性,最大限度保存了野生動物原有棲息地,因此它主要是使動物的分布發生較大變化,其它的影響則較小。
默許的開發

事實上,不論保護區調與不調,礦產勘查、采石等活動都早已存在。
3月29日,新疆自治區林業廳網站上連續公開了“同意卡拉麥里1號金礦勘察項目工程等數個金礦勘察進入原有保護區”的批復。1號金礦的位置,正是落在第六次調減出保護區的范圍中。
澎湃新聞實地走訪,發現在5月底,項目實施地,工人的生活區和金礦的一些基礎設置已經建成。一名自稱是金礦副礦長的工人告訴澎湃新聞,金礦的建設自2014年就開始了。
在從保護區調整出去的另一部分,黃黑色的巨大花崗石已經被開采出來堆放在一旁,地面留下眾多幾十米深的大坑。
在楊維康看來,如果說讓保護為涉及重大民生的項目如能源讓步還可以商榷,那么花崗巖的開采則讓他無法理解。“新疆的花崗巖分布較廣,為什么就一定要占用保護區呢?”
國家《自然保護區條例》規定禁止在自然保護區內進行開礦、采石、挖沙等活動,但是,法律、行政法規另有規定的除外。卡山保護區阿勒泰保護站在答復環保組織“讓候鳥飛公益基金”關于保護區內的開采是否涉嫌“未批先建”時說,部分開采拿到了行業主管部門的審批,但在保護區正式調整前,按照《自然保護區條例》,不合法的開采項目已經清除。
但是,2015年2月27日新疆自治區環保廳上報給自治區人民政府的卡山保護區面積調整審查意見透露,從2008年到2015年,在此次調整的區域內已經設置礦權36個,投入勘探開發經費1.2億元,引進了山東招金集團、招遠昌林實業有限公司等。這份意見還說:“以上區域采礦權和探礦權已成事實,該區域已不適合野生動物棲息,實際上已失去保護功能。”
參與評審的另一位專家新疆環保老科教工作者協會馬志成對此說:“調整就是手續上合法化。”他向環保廳提了19條書面意見,認為保護區調整總體上是不合適的,但是開發已經成為現實,考慮到雖然多塊區域被縮減,但保護區北邊又增加了一塊區域,南邊一旦更深入地開發,動物只能向北遷徙,最后他簽字表示了同意。
被質疑的評審委員會

在卡山保護區,上演的依然是經濟發展和生態保護相沖突的劇本。保護者擔心,新削減的區域將會成為下一個準東,有蹄類將被迫遷徙。
“一個保護區前后被調整了6次,全國大概沒有第2個。“馬鳴說。
卡山保護區所在區域分屬于新疆昌吉州和阿勒泰地區,而此次調整的區域則主要在阿勒泰地區富蘊縣行政區劃內。
推動此番保護區調整的主要力量正是當地政府。富蘊縣發給自治區林業廳《關于卡山保護區功能區面積調整的承諾函》說,富蘊縣近年來引進的一些重大投資項目都位于卡山保護區內,為此該縣承諾在削減了保護區面積后,將保護區北部界線延伸,以彌補一些“損失”。澎湃新聞還了解到,在自治區環保廳召開的專家評審會上,富蘊縣所屬的阿勒泰地區行政公署專員對參與評審的專家說:“阿勒泰只有一個經濟增長點(指礦產)……所以這個資源必須合理的利用,合理的保護,促進當地經濟的發展。”
富蘊縣推動保護區進行第6次調整始于2013年。新疆自治區林業廳自然保護區和濕地管理辦公室李愛華對澎湃新聞說,林業廳分別在2013年和2014年組織了2次專家評審,因為最初的調整方案削減面積太大,只有1位專家表示同意,隨后方案返回修改,削減面積減少,才在第2次評審中獲得絕大多數專家同意。“作為主管部門,我們對保護區的感情更深,也不愿意看到它調減。”她說。
調整方案在林業廳獲得通過后,于2015年2月進入新疆自治區環保廳自然保護區評審委員會的評審。在那一次有32位專家參與的評審會上,僅僅有4人投了反對票,其余28人表示贊成。
不過,評審委員會的組成卻受到來自內部的質疑。馬鳴說,絕大部分專家都來自于行政部門,如自治區環保廳、自治區林業廳、自治區發改委、自治區國土資源廳、自治區建設廳、自治區財政廳。一位不愿具名的評審專家給記者發來短信說,目前還是行政決策等說了算,專家是陪襯。馬鳴還表示,卡山保護區的多次調整只有最近的第6次增加了專家評審環節,過去連評審都沒有。
在質疑此次調整的環保組織“讓候鳥飛公益基金”工作人員田陽陽看來,整個決策過程缺乏公眾參與,一項醞釀了2年的保護區調整,只在最后時刻做了公示,而且公示期的大部分時間為春節假期,這份公示能有多少人看到就打上了問號。
中國社會科學院法學研究所教授常紀文在接受澎湃新聞采訪時說,由當地政府選出來的評審專家不可避免會出現為當地政府說話的情況,在決策過程中引入公眾參與是必要的,“在當前經濟不景氣的情況下,環保為經濟讓路的情況有所抬頭,值得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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