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坐從廣州至武漢的高鐵時，原本精神正常的36歲男子楊德武突然“感到很害怕”。出站后的他不斷“逃亡”，試圖躲避“追殺”。此后他與家屬失聯25天，最終在武漢一家醫院墜樓身亡。

        心理醫學專家分析，楊德武極有可能在高鐵內患上了 “旅途性精神病”——一種短暫性精神障礙，產生被害妄想。這種病癥在服用精神類藥物后，可有效緩解。

        但楊德武在失聯后病情疑似愈演愈烈，至死都未能接受精神醫療。澎湃新聞（www.kxwhcb.com）近日調查發現，楊德武在發病時曾求助列車長，但沒有得到有效幫助；武漢市漢陽區警方曾兩次登記他的身份信息，但沒有及時聯系已報警的家屬；因雙腳骨折被送入醫院后，楊德武也未得到有效看護——直至他死亡2.5小時后，四處尋人無果的家屬才接到了來自警方的電話。

        “諸多環節中任何一方多做一步，處理不那么粗糙，都可能事不至此。”有法律界人士認為。

突發精神異常

        2015年3月31日15點12分， 36歲湖北籍男子楊德武獨自登上從廣州南站始發的G1128次列車。當晚19點51分高鐵列車抵達終點站武漢后，他并未按照此前的約定前往表哥王志堅的住所。

        “上車前他的言談舉止很正常。”在廣州將表弟楊德武送往火車站的王曉利告訴澎湃新聞，他此次去往武漢的目的，是購買今年春節看中的一套房子。

        有跡象表明，在當天19點30分左右，列車剛剛駛過湖北咸寧北站時，楊德武精神突發異常。

        “他說他很害怕。”G1128次列車長告訴澎湃新聞，楊德武通過列車員找到他，并將自己的手機和身份證交給了他。

        19點44分，列車長用楊德武的手機聯系上了他的堂弟楊闖，詢問楊德武有沒有精神病史。在武漢工作的楊闖感到很詫異，回復說“沒有”，列車長掛斷了電話。

        “我給他倒了一杯冰紅茶，把手機和身份證還給了他。”列車長回憶。

        楊闖接到列車長的電話后，通知了親屬王志堅、王東（化名）。列車19點51分到站，20時許，王志堅和王東驅車趕往武漢火車站，在火車站附近尋找楊德武無果，嘗試撥打楊德武的手機，一直無人接聽。

        楊德武就此失聯。

失聯25天后在醫院墜亡

        4月1日，家屬們在火車站失物招領處找到了楊德武的身份證和手機。

        “身份證和手機是乘客交給車站工作人員后送過來的。”武漢火車站黨委書記張在明向澎湃新聞稱，列車長并未將列車內的突發情況通知火車站。

        張在明介紹，他們曾多次遇到此類情況，“有些是候車時發現乘客精神出現問題，有些是列車到站前通知”。火車站通常的做法是先對人進行控制，再通知家屬。聯系不到家屬的，他們會在警方的協助下將患者送往精神病院。

        4月1日下午，站前派出所將楊德武的身份信息及其親屬王東、楊海的聯系方式，錄入失蹤人口數據庫。

        “這個數據庫在省內聯網，湖北的公安系統都可以使用，一旦發現有失蹤人員的信息，就會跟家屬聯系。”站前派出所的一位民警告訴澎湃新聞。

        此后，十幾名家屬不斷在武漢火車站附近尋找楊德武的下落，并向楊德武的原籍天門市警方報案，但一無所獲。

        直到25天后的4月26日晨6點44分和6點46分，王東和楊海分別接到武漢市漢陽區五里派出所的電話，通知他們前往漢陽醫院辨尸。經家屬確認，死者正是楊德武。

        漢陽醫院宣傳策劃部負責人證實，楊德武于4月26日清晨4時許，從該院住院部13層樓道側面窗戶墜樓。“生前曾破壞了窗戶，然后跳了下去。”

        澎湃新聞在漢陽醫院看到，楊德武墜樓處為半開窗，開口約10厘米。窗戶正上方有一處監控攝像頭。當地警方將這一事件定性為“自殺”。

        一名醫院護工稱，楊德武墜亡前，曾被護士推入洗手間如廁。“后來護士有事走開了。”但這一說法沒有得到院方確認。

曾妄想“被人追殺”

        楊德武為何失蹤多天后在醫院蹊蹺死亡？澎湃新聞通過多天走訪調查，試圖還原他的最后“逃亡之路”。

        一名在高鐵站附近開旅館的中年婦女告訴家屬，3月31日晚上，有一名男子從高鐵站二樓至一樓的扶梯處跳下來，當時有警察在場，但沒有追上他。武漢站鐵路派出所否認了這一說法，該派出所負責人稱，他們當晚沒有接到類似的警情。

        車站工作人員告訴家屬，G1128列車的乘客當晚從C2、D2驗票口出站。經過4天的溝通，家屬最終于4月4日在鐵路派出所查看了楊德武失蹤時兩個出口的錄像。但他們沒有發現楊德武的身影。

        澎湃新聞走訪發現，3月31日晚上離開武漢火車站后，楊德武曾攔下司機劉想舟的出租車。

        “大約晚上8點半左右，他從遠處招手，然后飛奔過來鉆進了車里。”劉想舟回憶，“他說話時身體一直在抖。”楊德武上車后，要求劉前往漢陽區玫瑰街——他表哥王東住所附近。

        楊德武告訴劉想舟，他在廣州被人追殺，“已經跟著我追到了武漢”。他不斷催促劉想舟加速，并提示“后面那輛車就是他們的人”。

        當晚9點半，兩人來到漢陽區知音村附近后，劉想舟發現，楊德武并沒有足夠的錢支付90元出租車費，且疑似精神異常。他隨后報警。

        漢陽區公安分局二橋派出所出警后，將兩人帶至派出所。

        澎湃新聞獲取的當晚的接警紀錄稱：“乘客楊德武精神有問題，乘車不付錢。”同時被記錄的，還有楊的姓名和身份證號碼。

        劉想舟回憶，民警在楊德武的身上找到的錢包內只有30元錢，他拿著這30元錢離開了派出所。劉還稱：“當時楊德武的腿腳沒有問題。”

        楊德武隨后也離開了派出所，但時間未知。處理該警情的民警稱“已無法回憶起當時的情況”。

        當晚，漢陽區下暴雨。4月1日晨7時許，位于二橋派出所隔壁的知音西村76號居民發現，楊德武在封閉的小院內滯留。“他渾身都是泥，蹲在地上，也不說話，站不起來。”居民隨后撥打了“110”報警。

        澎湃新聞注意到，此次出警的并非是最近的二橋派出所，而是三條街外的知音警務站。居民稱，二橋派出所的民警看見知音警務站出警還出來看，并疑問“這人怎么還在這里？”

        接診紀錄顯示，4月1日11點51分，楊德武被漢陽區知音警務站送入漢陽醫院，并有真實姓名登記。醫生發現楊的雙腳跟骨粉碎性骨折，于4月7日為他做了手術。但沒有資料表明，楊德武就精神異常接受過治療，他所住的也是手足科普通病房。

        漢陽醫院告訴澎湃新聞，他們詢問楊德武家屬聯系方式無果，曾請求當地警方協助調查，“但一直沒有反饋”。楊德武墜亡后，他們向轄區派出所報警。

誰該為他的死擔責？

        上海瑞金醫院心理科醫生金海燕分析認為，楊德武當時極有可能患上了并不罕見的“旅途性精神病”。

        金海燕解釋稱，封閉的空間、旅途時間較長、空氣不流通、患者情緒長期處于緊張狀態等都可能是發病原因。“患者常常出現幻覺妄想，但離開這種環境后，服用精神類藥物，患者病情一般都可以得到有效緩解。”

        “此類患者的性格多見膽小、懦弱，精神壓力大。”金海燕說。

        據家屬介紹，楊德武及其家族并無精神病史，他乘車前也毫無征兆。但種種跡象表明，他突然發病并非偶然。

        楊德武的父親回憶，楊自小聰穎，曾多次跳級，于1996年考入湖北農學院（現并入長江大學）。2000年畢業后，他孤身一人前往廣東工作。

        “南漂”的生活并不順利，他曾多次跳槽，收入卻一直在溫飽線上掙扎。但性格要強的楊德武并未將自己的處境告知家人。

        2014年8月，楊德武到廣州一家汽配廠工作，領著每月3000多元的薪水，勉強維生。

        “嘴巴很能說。”工友伍昭友回憶，楊在工廠外租了一間房，很勤快。“但你能感覺到他身上那種急躁，一種和我們格格不入的優越感和孤獨感。”

        工閑的時候，楊德武喜歡一個人玩手機、下象棋。36歲的楊未婚，長期忍受著身在異鄉的孤獨。他曾在QQ空間里寫道：生活沒有弱者，只有懦弱者……打工者都是孤立的原子。

        律師湯光仁認為，在發現疑似精神障礙患者有自傷、他傷的危險后，公安機關應當立即采取措施，將患者送至醫療機構進行診斷。“需要救治的，不僅是骨折，還有精神疾患。”

        “試想一下，這些環節中任何一方多做一步，警方或通過楊德武原籍派出所，或在他入院后，通過失蹤人口信息找到家屬，最后的結局可能會不一樣。任何一個環節的處理不那么粗糙，則事不至此。”湯光仁評價。

        楊德武的尸體至今還放在漢陽醫院的停尸房內。“醫院現在也沒有說法，只是要我們繳納2萬多元的治療費，才能取回尸體和死亡證明。”楊德武的父親稱，“現在只有一個問題，誰該為他的死擔責？”

制圖：劉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