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莫塞爾是一名加拿大記者，負責報道犯罪新聞，在千禧年前夕，因不慎透露一個線人的信息而受到對方威脅。他倉皇逃往巴黎，在囊中羞澀之際偶然走進喬治·惠特曼的莎士比亞書店，他只是為了躲雨，沒成想卻在樓上的藏書室免費住了幾個月。

        這個位于左岸的小書店是喬治搭建的烏托邦，收留了來自世界各地的文藝青年。莫塞爾白天寫作并協助喬治打理書店，夜晚則和書店的朋友們或流連于酒吧，或沿著塞納河漫步。在書店度過的這段柔軟時光讓他找到心靈的寧靜。在與性情古怪而又魅力非凡的喬治相處的過程中，他也逐漸了解了喬治的經歷與莎士比亞書店的傳奇。

        莫塞爾的經歷后來被他寫進了關于莎士比亞書店的書里，《時光如此輕柔》。該書中文版近日由上海三聯書店出版，澎湃新聞經授權摘編其中關于莎士比亞書店主人老喬治的故事。

        自茶話會后，這是我第一次來到書店的主臥室。沒有了周日的游客潮，這個房間無限寧靜。我們被一排排的書包圍著，讓我感覺自己仿佛遠遠置身于書店里發生的那些瘋狂行為之外了。

        這套公寓深藏在莎士比亞書店的后方。喬治花了無數時間在這里烹飪食物、讀那些塵封多年的信件、翻閱著自己的書籍。墻上相框里的照片反映著這個書店最珍貴的歷史印記，有第一版的《尤利西斯》和《北回歸線》以及喬治曾到過的旅行之地的紀念品。喬治經常會吹噓公寓里有這間超大的臥室，擁有觀賞塞納河和巴黎圣母院的絕佳視野，以及無限供應的巨著——無需走出這扇房門，就能享受到巴黎最愜意的假期。

        這套公寓也是喬治接待最尊貴的客人和親密朋友的場所。這里曾是艾倫?金斯伯格在探訪祖父曾待過的巴黎期間愉快逗留的場所。

        而且，正如我不久后得知的那樣，這套公寓也是為喬治個人生活中略顯陰暗的那一面所準備的。

        廚房里的火爐是一件超現實主義的作品。長久使用的火爐表面已經被磨得光光亮亮，刻度盤上的編號和層次已然不見了。燃燒器很容易就能升高或降低，烤箱能設置成烘焙或燒烤功能。喬治以專業手法撥弄著旋鈕，直到煎鍋上散列的肉片和洋蔥熟透。慢燉著的一大鍋土豆已經開始冒泡，他給了我一個餐叉，要求我把土豆攪碎。

        “土豆派。”當肉片燒得嗞嗞作響時，喬治解釋道，“做起來簡單卻味道鮮美，而且營養豐富。”

        這道菜聞起來確實讓人食欲大振，但廚房的狀況卻讓我稍感不適。茶話會那天我看到了干癟的蟑螂外殼，而現在又看到活躍在在粘罐子和空瓶子中的活蟑螂。

        “（對你來說）難道這些不是問題嗎？”我擔憂地回過頭看了看喬治。

        “這不算什么，”他狼吞虎咽著，并試圖去拍打鉆進土豆里的那一兩只蟑螂，“為我們提供了更多的蛋白質。你傻了嗎，難道你不喜歡蛋白質？”

        當飯菜在烹制的時候，喬治從冰箱里拿出一大瓶啤酒。這不是我買的打折的高酒精度啤酒，而是一個中國牌子——青島啤酒。喬治笑著讓我看了看啤酒商標。

        “這是我真正最喜歡的啤酒，但是太貴了?！彼呎f邊從書架上拿來兩個玻璃杯。

        這瓶啤酒的釀造地離喬治曾居住多年的南京不遠，事實上，他對幾乎所有的中國事物都充滿了特殊的愛。他父親到中國做訪問學者的那段時間，正值他幸福的童年；漸漸長大后，當他所乘的貨船在中國?？繒r，他多次去往這個國家。后來，喬治成為毛澤東政治觀的忠實支持者，他至今仍告訴所有人，上海才代表著城市發展的未來。中國政府官員曾在1960年代突然造訪莎士比亞書店。他們了解喬治的共產主義傾向，邀請他到北京開辦一家莎士比亞書店的分店。

        “他們將支付所有的費用，但我分身無術。這里實在太忙了，一直很忙?！彼哉Z道。

        晚飯準備好后，我們坐在擺放著啤酒的桌子前，喬治隨手拿出一塊黃油，切成了小片，把飯菜拌著黃油送入嘴里。在見識過廚房的狀況后，我滿腹狐疑，但這頓飯確實美味無比，很快我就又盛了一盤。        

        喬治在我笨拙地處理驅逐西蒙這件事上的反應鼓勵了我，飯菜做完的時候，他又拿出一瓶青島啤酒，這時我才敢告訴他那個抽無過濾嘴香煙的男人和丟失了一本蕭伯納的書的事情。但他并未流露出失望，而是感到這件事相當有趣。

        “你知道這里每年被偷走多少書嗎？”他大笑著，“如果有機會的話，我可以把書都送給他們?！?/p>

        喬治告訴我，在書店剛開始經營的前五年中，書籍頻頻失竊的情況確實讓他花了一大筆錢用于書店的管理。然而，當書店經營到第六七年時，一伙臭名昭著的小偷的行為使得一部分左岸書店破產了，但他的書店還在勉強維持著。幾十年來，許許多多巴黎作家都收藏著莎士比亞書店的“恩惠”。也許，最糟糕的壞人就要數格列高利?柯索了。他的奸詐簡直世界聞名。勞倫斯?費林蓋蒂仍然記得柯索那次在凌晨兩點打碎城市之光書店的前窗玻璃從收銀機里偷錢的事件。費林蓋蒂的原則是絕不報警，所以當他趕到書店，發現警察已經清理過收銀機并發現了柯索的指紋時，他立刻采取了行動。當他第二天早上六點從床上叫醒柯索之后，他拿出了自己能拿出來的所有錢，讓這個面紅耳赤的詩人立刻離開這座城市，因為警察正在追捕他。但是，柯索在巴黎仍然沒有收斂之意。他三番五次到莎士比亞書店偷書，并在第二天又跑回書店，希望把書賣給喬治。

        “最可悲的是，那些偷書賊根本不讀他們偷來的書?！眴讨伪г怪?，“他們只是去另一個書店把它們賣掉，更快地賺錢?！?/p>

        盡管有些人的善念有所動搖，但喬治并未受到影響。幾年前，一個美國人寫信并給他匯了一百美元的旅行支票，喬治從這件事上看到了希望，支票是那人用于支付二十多年前他在巴黎學習時，從莎士比亞偷的那些書的費用。

        “這個偷蕭伯納書的人，聽起來并不太壞，至少他是向你借的書。”喬治說，“盡己所能給予，按己所需索取——我時常這樣告訴人們。”

        喬治讓我對那個男人保持關注，試著對他多了解幾分，否則就不要去擔心。他又打開了一瓶中國啤酒，盡管我得意于自己作為加拿大人的酒量，但我馬上就發現自己要極努力才能跟上這個比我年長六十歲的人。

        “你喝醉了?！眴讨魏鹬值沽藘杀?，啤酒冒著泡弄濕了桌子，“你應該感到難為情，在周日晚上喝醉了。”

        也許我醉了，也許我們都醉了，因為之后喬治從口袋抽出一封信，越過桌子把信遞給了我。

        “我們面前還有大量的工作要做。”他眼中閃過一絲狡黠。

        這封信是用法文寫的，其中有一些房屋產權方面的通知。由于大量啤酒刺激著我的大腦，我的語言能力也變得虛弱了，我所能辨認出的就是，此信涉及比什利街37號房屋的所有權問題。這是買下莎士比亞書店的一個報價。

        這是法國商人所為，喬治解釋道。那個人已經擁有了比什利街37號好幾幢公寓的所有權了，但他想買下這條街上的所有樓房，并把它們改造成四星級酒店。這套房產位于巴黎拉丁區中心區域，它的窗戶面朝巴黎圣母院，確實有增值的經濟潛力。

        可能這位酒店大亨已經與其他住戶聯系過了，并立下協議以相當高的價錢買下它們。唯一的障礙就是喬治——這幢公寓唯一且最大的所有權人。他曾三番五次挫敗那人試圖買下書店的企圖，但那天早上又收到了一封新的報價函，并以法國不動產法律作為收購切入口：終身年金式購買條款。在該條款下，該商人應立即付款但不可接管該房產，直到所有權人喬治去世。

        “沒什么好的，不是嗎？”喬治邊說邊把那封信拿了回來，“那樣的話，我們將會失去書店?！?/p>

        事實上，我并沒看出什么問題。只要喬治拒絕出售該房屋，就不會有任何麻煩,那個商人是無法強行占有書店的，所以無論他出多高的價錢，或者引用哪一條法國不動產法律,都沒有問題。書店的所有權是安全的，不是嗎？

        “你不明白?！眴讨梧止局?，開始解釋對難以掌控書店的擔憂。從他告訴我的那些話中，看得出他當真相信他將失去寶貴的書店。

        “你是說莎士比亞書店能夠阻止一家奢華酒店的建造？”我問道。

        喬治只是點了點頭，便陷入令人沮喪的沉默中。持續了很長時間的喝啤酒的歡樂氣氛蒸發了，此刻他凝視著那面掛滿相片的墻壁。這些照片中有他的老朋友勞倫斯?費林蓋蒂，坐在書店書桌前的理查德?賴特，還有站在書店門前的一個女子和她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