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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佳瑋專欄:習慣賣萌自嘲的時代
我老家有一位廚子,1980年代后,他專門給鄉下的各類婚禮炒院里菜:我們那里,鄉下慣例,凡是各類紅白事,按例院里搭棚,擺大鐵鍋狠炒。他老人家手法很了得,炒大鍋菜生猛無比。這幾年,他老人家上了歲數,不怎么出來了,偶爾出來,也是帶帶徒弟,常瞇著眼睛炒:說炒菜時油煙重,眼睛不太好了。
在老一輩熟人口中,據說他解放前后,年紀輕輕,就已經在蘇州和無錫城里當過主廚,各類細點魚蝦,精工細作。然而后來沒機會了。原來解放后,先是飯店改國營,他擅長做的那些菜一律不讓了,只讓他負責給餛飩拌餡兒;后來又被調到廟里的大食堂,給幾百人做大鍋飯去了。也有人提出過,他會做精細點心,但領導覺得沒有存在的必要,所以,他就真不會做了。
那個年代,批評他的人用的是這個詞:“就他有能耐!”
當然,我覺得他是真有能耐……但那似乎就不是領導們考量的標準了。
歷來的傳統里,都說中國老百姓是勤勞質樸的,所以審美方向,也很質樸。實際也是如此。農耕民族,促成了許多習慣,比如:
因為以前的農田耕作,豐熟有時,旱澇無常——老年間說法,三年存糧才抵一年饑荒——所以之前的人們,很講究積蓄,很在意存糧,不太敢狠命花費,以節儉實用、能滿足日常需求為美。
因為務農必須將勞動力控在土地上,所以人口流動不算頻繁,于是,大家對本鄉本土的熟人關系更重視,不喜歡陌生的東西。
在我的上兩輩人眼里,從事商業約等于投機買賣,不好;大家普遍推崇扎實肯干的,鄙棄耍心思的人們。
以上幾條,促成了一些細節:比如,我的上兩代長輩,會喜歡安分守己,喜歡節儉實用,推崇扎實肯干,覺得大家都該一碗水端平。本鄉人愿意結群,而對外來的、與本鄉不一樣的人,會生警惕心。
這些習慣,無可厚非。在一個相對粗疏的階段,每個人都忙于簡單求生的階段,感官上的細微區別,沒那么要緊。對一個夏日打完球,渴急了的小伙兒,非讓他分辨涼白開和純凈水的區別,他也會覺得你是吃飽了撐的。所以至今,還是會有長輩愿意為了省些打車錢,去擠地鐵為難自己,然后對任何浪費行為咂舌:“作孽啊!”
如果這種安分守己能只用于管理自身,也就無妨。問題在于:當以上這些以樸實平等為美的原則被背棄時,人群可以忽然很有攻擊性。美國作家威廉·辛頓就提出過這一點:這種對浮華習氣的仇恨,略微一挑逗,就可以展現可怕的破壞力。簡單講,就是習慣了平等和樸實之后,一旦看見稍微花哨一點的,便會生仇恨之心。
而仇富最好的方式是什么呢?就是把一切事物,簡化成自己能理解的一切。
比如:“壽司不就是米飯和魚嗎?”“披薩不就是打鹵馕嗎?”“足球不就是二十二個人在場上搶一個球嗎?”類似的邏輯,當成笑話講其實無妨,但確實有人當了真。歸根結底,就像我家鄉那位廚子遭遇的境況一樣:他有一手好廚藝,知道許多精細糕點的做法,但對他人而言,“不就是個廚子嗎?”然后是:“就他有能耐!”
事實是,我們好歹進入了一個物質生活稍微豐足,可以講究一點精神食糧的時代。互聯網時代的好處,本來應該是讓世界可以彼此相望,明白這世上有無數種偏好、形形色色的人群,參差多態乃世界之本原。秉持求同存異這一原則,有助于我們活得不那么憋屈。微妙的是,我們總是遭遇到各類挑剔。國內互聯網上,對大多數與眾不同、有違傳統與平等的事,都不那么友好。由此而來的一個新細節是:在互聯網上溜達的諸位,都已經習慣了自嘲開頭。單身的人會自稱單身狗,好好的男生會自稱屌絲。當然啦,許多人自稱單身狗,許多普通人自稱屌絲,其實未必真心這么想:有多少在網上自稱屌絲的,會在父母面前這么自稱呢?但是,在這個對平等和樸實要求苛刻,以至于大家經常要賣萌自嘲才能混入人群——或曰“接地氣”——的時代,做出謙和的平民甚至弱者姿態,是一種可以自我保護的政治正確姿態。
前蘇聯作家巴別爾寫過一個小說,《我的第一只鵝》。大體故事如下:一個隨軍記者在前線,遭遇士兵的冷嘲熱諷,“喲你是有學問的人哪,跟我們可不是一路呀”,于是記者就當著士兵的面,對農婦格外兇惡,粗魯對待,口出臟話,士兵們滿意了,把記者引為知己。
“敢情,您也是跟我們一路啊!”
這一代年輕人大大咧咧的自嘲精神,其實與那位為了融入群體而口出臟話的記者,沒什么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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