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爭議“工人詩歌”:底層文藝該不該走向主流社會?
【編者按】
今年二月,澎湃新聞曾以《刺痛這個柔軟的時代》為題,報道了北京皮村“我的詩篇:工人詩歌云端朗誦會”( http://www.kxwhcb.com/newsDetail_forward_1300371)。四個月過去,“工人詩歌”似乎已成為一個略具規模的文化事件,今年五一勞動節期間,工人詩歌不僅被各大文化媒體廣泛報道,甚至連續多天走上新聞聯播。
5月23日、24日在天津大劇院再次舉辦的“我的詩篇:草根詩會”卻遭受冷遇——兩場演出一共只售出40張票。相伴的反思與批評也一同到來,例如昨日《新京報》署名伍勤的文章即質疑,詩會這類“高大上”的呈現形式,對于工人詩歌中潛藏的底層反抗能量,可能反而是一種消解。
針對此一爭議,詩會導演、《工人詩典》編纂者秦曉宇投書澎湃新聞,反駁伍勤文章觀點并講述自己對工人詩歌與工人階級命運的看法。

作者舉了她認同的“正確”的一例,“皮村的工人在周末時匯聚在一起朗誦詩歌、唱KTV——這里的KTV收錄了大量工人歌曲。和流水線上的工具性關系相比,精神文化的連結使工人在某種程度上擺脫了‘機器的異化’,創造了新的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即便是非常拙劣的寫作,他們也在此互相分享,甚至進行效率極低的音樂共同創作。即便是難登大雅之堂的美學水準,工人階級在這種自主創造性活動之中無疑被賦予了力量,文藝是他們抗爭‘異化’的武器。”就此我談談我的看法。
先說地點。該文作者大概認為工人文藝只應該縮在打工者聚居的城市偏僻一隅,如皮村,自娛自樂或互相砥礪,不應該跑到大劇院,這里不是他們該來的地方。我想反問,他們憑什么不能來?沒錯,大劇院,尤其像天津大劇院這樣自負盈虧的劇院,是設置了票價的門檻,可難道同時要隱隱設置歧視性的身份門檻嗎?工人文藝很少在大劇院這樣的地方演出,這不是工人的錯,而是只認票房的演出市場、文化體制的問題。像天津大劇院這樣不計成本愿意邀請工人來演出的劇院不是太多了,而是幾乎沒有。絕大多數劇院按市場規律辦事,我無話可說;但天津大劇院認為工人詩會既有審美價值,也有社會意義,即使票房慘敗也值得嘗試,這樣的義舉反倒錯了嗎?我更想說的是,對于大劇院這樣的場所,工人文藝不僅可以來,而且應當來。我們知道,底層與邊緣能否以及如何“發聲”的命題事關社會正義與歷史真相,但這發聲何其艱難?他們通常被稱為“沉默的大多數”,這并非因為他們沒有發聲的欲求或能力,而是因為沒有話語權和發聲的空間!一段時期以來我和我的朋友們所做的,正是全力協助他們爭取和拓展發聲的空間,創建交流的平臺,以詩為媒,把工人真實而富有魅力的聲音傳遞給更多的人。工人文藝不應封閉于皮村這樣的地方,相反,應當走出去,應當爭取更多更大的空間、聚焦度更高的場域,應當無所不在。如果說皮村的“打工春晚”是一個工人自我組織的好例子,這兩屆“打工春晚”恰恰不是在皮村辦的,而是在朝陽9劇場;然后“打工春晚”被放到網上,有數以百萬的人點擊,這正是爭取更大空間的方式,沒有誰可以限制。
再說“寫法”。在今天,一個詩人寫什么、怎么寫,是他的絕對自由,這應該是常識了。難道僅僅因為作者是工人,他就一定要“承載這一群體聲音的力量”?一定要“具有抗爭性”?如果不這樣寫,就是錯誤,就“死掉了”?該文作者可能沒意識到,她這種把文學工具化、甚至政治斗爭化的觀念,這種“政治標準第一、藝術標準第二”的觀點,恰恰是主流意識形態的文藝論調。文學史上,不承載群體的聲音而只承載個體孤獨的聲音的杰作,不具有抗爭性而只具有愛意甚至消極愛意的杰作,數不勝數。如果其他身份的作家可以這樣寫,但工人不可以。這難道不是莫名其妙的苛求、道德綁架和雙重標準嗎?
在我看來,詩歌這東西,你越刻意強調承載群體的聲音,可能越適得其反,越會淪為一種空洞和虛化的代言,到頭來既喪失了個體的獨立聲音,也沒有表達出群體的聲音,“前三十年”的文學不就是這樣嗎?相反,越是執拗于獨特的個體聲音,這種聲音就越不容易被利用和抹殺,就越會在這種聲音的深處,觸及普遍的境遇,優秀的工人詩歌的意義正在于此。至于所謂“抗爭性”,不要理解得那么狹隘,好像只有“匕首投槍”、抨擊時弊才叫抗爭。許多底層的打工者拿起筆來反抗不能發聲的處境,這不是抗爭?他們所寫的“樂土樂土,爰得我所”的作品,如唐以洪的《退著回到故鄉》,不是另一種抗爭嗎?即便抗爭性專指“匕首投槍”、抨擊時弊,天津詩會上這樣的作品也多得是,為什么視而不見呢?“承載”或“抗爭”不應該成為一種外在的律令,而應當只是每個人的內在覺醒或自由選擇。
該文作者認為“即便是非常拙劣的寫作”,只要能在工人內部“相互分享”就有意義。我想問,難道跟外部更廣大的人群分享就沒有意義?這兩種分享矛盾嗎?文學,難道不是打破種種壁壘,促成不同身份、階級、種族、時代的人們之間的理解嗎?而稱工人詩歌為“拙劣的寫作”的態度,涉及一種對工人詩歌文學價值的無知。本世紀以來涌現出的工人詩人和詩作數量十分可觀,但浮泛地談論一種文學現象沒多大意義,作為一個詩歌批評工作者,應當針對佳作發言。我用一年的時間廣為搜尋、細加甄別選編一部《當代工人詩典》的工作中,越來越清晰地認識到工人詩歌不容小覷的文學價值,這種價值不是我賦予的,也不是任何人能抹殺的,我會用這部厚達五百頁的詩集把它呈現出來。
優秀的工人詩歌兼具底層發聲價值、歷史證詞價值、啟蒙價值和文學價值,因為它是群體之一員的寫作,因為它至少是心靈的證詞,也一定會促進精神世界的解放。差的作品只有證言的意義或連這意義也沒有,譬如“前三十年”的“假大空”的工人詩歌。文學價值甚而可以提升前三種價值,想想魯迅的“匕首投槍”和文革中“大鳴大放”的區別。許多人,甚至包括我的一些同行,實質上并不關心工人詩歌的文學價值及其豐富性,單單拿出“載道”或“介入”的常規意識來裁奪這種價值,這恰恰是一種庸俗的“知識分子病”。
接著說說活動形式。在該文作者看來,我們在天津大劇院搞了這樣一場活動,尤其還用紀錄電影把現場串聯在一起,使整個活動成為無主持人、無轉場的完整作品,這種實驗性真是一大罪過。因為“知識分子以自身的美學視角,把會寫詩的工人選拔了出來,又以浪漫主義的方式陳列給公眾,臺下的觀眾(包括我在內)感動了、落淚了。可是,這種以審美為基準而整合出的‘聲音’,真的還具有抗爭性嗎?”“抗爭力量似乎在不屬于那個階層的(或者說不具有那個階層能動性的)美學形式中被消解掉了。”關于“抗爭性”已解釋過了,該文作者認為沒有“抗爭性”并不代表真的就沒有“抗爭性”。不過和伍勤不同,“抗爭性”不是我們唯一關注的,比如我們同樣關注工人詩歌不可削減的豐富性,這種精神世界的豐富性是創造力的表現,也是對異化的反抗。
至于“不屬于那個階層的美學形式”,莫非工人只配享有粗糙簡單的“美學形式”?這同樣是狹隘的文化等級觀念作祟。說到高級,詩歌從來就是一種高級的美學形式,這種高級不體現在寫作者的階級和社會身份的尊卑上,而是體現在精神創造力、語言表現力和觸及“現實世界性”的深度上,就此而言,某些優秀的工人詩人完全可以和當代知名詩人比肩而立,甚至更具有經驗的厚度與直指人心的力量,在我眼中,他們無比高級,也完全配得上我們用高級的“審美形式”來呈現他們高級的詩性。
一場朗誦會不能“無政府主義”,總要有個組織。常規的方式是主持人串場介紹,如果我們這樣搞,不僅流于俗套,恐怕有人又會指責我們以主持人的身份壓制和整合工人的聲音了。我們在現場加入了一部電影,以此作為與現場朗誦相互應和的另一表現元素以及結構;但它不是一般的電影,而是一部工人詩歌的紀錄電影,且電影里的幾個主人公也來到了現場,這簡直是得天獨厚的“美學形式”,不僅最大限度地減少了非工人聲音的出場,而且讓詩人既在現場朗誦,又回到詩歌所產生的社會現場與人生情境,讓觀眾更好地領悟一首詩的血肉心魂,我不知道這有什么可指責的。難道工人文藝就應該粗制濫造、簡單低級,這樣就對得起詩人本人以及買票的觀眾了嗎?
說我們“把演出主體所代表的工人階級排斥在外”,這也是很嚴重的指責。我曾告訴過該文作者,我們給天津工友之家贈送了幾十張票,第一天票房慘敗但觀眾席基本坐滿了,坐在現場看不到嗎?這位作者還問我,在我們拍攝的工人詩人當中,有沒有改變命運的?我說有,例如吉克阿優。因為我不能撒謊,當地宣傳部門的確要幫他解決一個圖書管理員的工作崗位,雖然截至目前他還在羽絨服廠當充絨工。一個貧困的詩人朋友生活境遇有所改善,我樂見其成。但這絕非我們做這些事的主要目的,我深知個別人境遇的改善,對這個巨大的群體而言沒什么意義,卻被解讀為,“工人詩歌在知識分子的種種努力下走入公眾視域后,聲音被聽到只意味著工人階級中的個別人得以脫離他們的階級。”那我就說說我和我的朋友們工作的意圖,正如斯皮瓦克在探討“底層人能說話嗎”這一命題時所說的:“多年來,我已經意識到,給人們提供遮風避雨的住所不是我的方式,甚至發動集體抵抗也不是我的方式,正如我多次說過的,我的工作是非強制性地重新安排人的愿望,培養公共領域的直覺。”我們也是這樣的,此外可以加上推動詩歌文化建設的目的。
這場工人詩歌朗誦會對于詩歌文化,也有突破性的意義。在當代中國,詩歌越來越孤芳自賞、和社會相互漠視,其思想與美學的能量并沒有釋放出來。而我一直認為,詩歌可以成為構造當代社會文化的一支引擎力量,一套動力裝置,要真正做到這一點,需要更多開疆拓土的實驗。譬如詩歌朗誦會,詩人們傾向于搞成一種沙龍性質的活動,也就是在某個封閉的空間內自娛自樂,朗誦完了也就完了,有什么意義呢?等于從未發生。有別于這種詩人的沙龍朗誦和主流文化機構的晚會朗誦,我提出了“社會朗誦”的概念,正如工人不應該縮在皮村,詩人固然邊緣但絕不應當自我邊緣化,詩人有推動詩歌文化建設的責任。這同樣是我們做《我的詩篇》的初衷之一。
工人詩歌來自民間,來自底層,這里是生命力最頑強的地方,工人詩人們也正是以這種強韌的生命力創造著自己的生活和詩歌。所以,還是不要急于宣判打工詩歌的死刑,這種聳人聽聞的論調不過是嘩眾取寵,根本無損于工人詩歌的勃勃生機。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