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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政廳|《闖入者》向我們展現了中國城鎮化的格局

現實沒有這樣的機會。但毫不意外地,這些元素都出現在了王小帥的電影《闖入者》之中。從《十七歲的單車》、《青紅》、《左右》、《日照重慶》,一直到這部《闖入者》,王小帥一直在樹立著自己的風格。
王小帥講了一個普通人家與過往歷史相互糾結的故事。老鄧是北京普通的退休老太太,丈夫去世,不和兩個兒子一起住。大兒子娶妻生子,生活富足。二兒子是同性戀,獨來獨往。老鄧還有個在養老院的母親。一些家長里短的沖突,就在他們之間產生。
這本來也是常見的生活,但一段時間以來,老鄧不斷接到騷擾電話、屋子被人扔磚頭砸碎玻璃、做客大兒子家卻被人門口堆垃圾……而后,她偶然和一個帶紅帽子的外鄉少年結識,并收留了少年一晚,但第二天少年不辭而別,并留下了她被撕碎的老照片。
原來,這個孩子是老鄧年輕時在貴州三線建設時的同事老趙的孫子。當年文革后知青返鄉,老鄧為爭取回北京的名額,用文革材料揭發了老趙,自己得到這唯一的名額。之后,老鄧在北京養大兩個孩子,而老趙一家則終生在山溝度日。一個月前老趙去世,他的孫子就此踏上到北京的報復之路。
老鄧特意返回貴州,去找老同事和解,甚至明知老趙孫子是犯罪嫌疑人卻放棄報警,并去老趙家報信。但老趙的孫子依然被警察追捕,并在慌亂之中從樓上墜下。影片最終以悲劇收場。
劇中的每個人,都是闖入大時代命運的一個個鮮活的個體。電影的風格是導演個性化的表達。而在城市規劃從業者看來,這是一個關于我們城市的故事,我們的城市永遠與我們的生活密不可分。從這部電影中能看到很多城市人生:老齡化、計劃生育與少子化、中產階級家庭的內部關系、三線建設留下的工業城鎮、當年政治運動對家庭命運的影響、社會化人際關系的微妙變更。
進入我們生活的闖入者們,其實都只是那些個熟悉的陌生人。

老鄧有兩個兒子,可以看出,這是文革剛結束后那幾年、計劃生育剛正式開始時的二胎制的結果。上世紀八十年代后,計劃生育逐漸變為一胎制。大兒子的孩子,是一胎制背景下出生的。這樣的城市家庭,421的結構不可避免。這讓人想到西方國家類似的故事。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一個典型的中產階級家庭住一個大別墅,生4-6個孩子。而現在往往只一兩個孩子,或不生孩子,但同樣住著獨棟別墅。人均住房面積更大,但城市的密度更低。緊湊的住房開發也抵不過更低密度人口的城市蔓延。相似地,小家庭的人口結構,同樣帶來了戶均人口的減少,進而是親子關系的疏離。影片中老鄧接上小學的孫子時與兒媳婦的口角,老鄧隨意進入兩個兒子家產生的尷尬與沖突,都是日常生活常見的場景。而墻上黑白照片上的一個大家庭的四世同堂的故事,在現實生活中越來越少。同一個屋檐下,持續的是人的離開。這就是我們的城市在物質與社會雙重層面發生的深刻變化。
隨之而來的是老齡化與養老問題。城市正被銀發社會改變著。獨自居住的老鄧,是廣大空巢老人的典型代表。老舊的公房、單位大院的街坊小區,是城市隨處可見的普適性空間。人口流動發生在區域層面,也在城市內部中。養老院是社會變遷的隱喻。三四線小城鎮的養老院主要是五保戶的服務空間,而大城市的養老觀念的轉變,已經讓敬老院的預約客戶排起了長隊。老鄧常常去養老院看望母親,也考慮自己去養老院養老。二者在養老院中的對話,也反映出,她和母親的關系,不過是她和子女關系的另一種投射。
老鄧的二兒子是同性戀。哪怕在大城市,他們也依舊是社會的弱勢群體。這里斷然沒有阿姆斯特丹和舊金山的同性戀社區那樣彩虹旗飄飄。對諸多亞群體的包容,是城市多元化繁榮的重要要素,但我們的城市依舊是灰色的。在這樣的背景下,情節也和二兒子撩頭發的手勢一樣,更多的是一種刻意。
影片隱藏的敘事主線,是老鄧與老趙兩家的歷史積怨。老鄧前往貴州與老同事會面,是四十多年前那場轟轟烈烈的大規模城鄉人口流動的回溯。
三線建設,令特定歷史時期的中西部地區城鎮化啟動。幾十年后,工廠的變遷、工人的安置、廠區與城市的調整、跨區域的人口遷移,都在不斷修正這曾經的故事。同樣是關于貴州,兩年前北京中關村街頭的公交車站豎起了廣告牌“中關村走進爽爽的貴陽”。中關村貴陽科技園的跨區合作,開始了新一輪資源轉移與輸出的過程。這與當年北京知青從首都奔向三線建設的廠房,有著完全不同的劇情。
重回貴州的老鄧,在車站與昔日工友相擁而泣。如今的飛機和高鐵,極大壓縮了時空距離,但人們心理距離是否同樣被拉近了呢?在那些西南山區常見的紅磚作為表皮的廠區居民樓里,曾經的老同事們念念不忘廠子的結局,希望得到一個說法。公平與正義,是社會變遷中的持久議題,是人心所期望的,又是靠技術進步無法解決的。
影片直到后半部分,才借大兒子之口說出了那段文革后的兩家糾紛:為回北京而產生的舉報與揭發。政治運動讓人流落邊疆,戶籍制度又讓人天各一方。制度的安排,深刻影響了人口流動。即便如今老趙的孫子去了北京,最終折騰一番,還是回來了。破敗的三線廠區,盡管有著更好的空氣質量,卻讓年輕人無處容身。
影片的鏡頭濃縮了時代背景下人與人關系的的種種幻象:親密與疏離,沖突與和解,流動人口的飄零,城市中產階級的脆弱……大兒子在高檔小區的家門口被倒垃圾的一幕,更像一次無關劇情的社會階層沖突。而老小區里帶著執勤紅袖章的大爺大媽們,不禁讓人聯想起當年上山下鄉青年的某些特征。但過去的歷史,就像老鄧和老趙孫子去尋找的那個洗腳器的小廠子一樣,再也找回不來了。
這是一部向后回顧的電影,影片涉及的話題實在也太沉重,顯然不像是伍迪.艾倫那樣輕松的戲謔。計劃經濟與政治運動,給城市的物質環境與社會關系帶來了深深的印記。那些過往的記憶,就像戴著紅帽子的孩子的身影之于老鄧一般,永遠揮之不去。歷史給城市治理帶來很多復雜命題,理解城市,必須要理解這些歷史淵源下的制度安排,以及年代的差異與劇變。城市環境不僅是高樓大廈與車水馬龍的街道、用地性質與容積率,更多的是生活的點滴細節。莎士比亞的話最為凝練:“城市即人”。城市的景觀風貌,更多體現在人際環境和人文生態上。城市不是紙上的畫卷,不是凝固的雕塑,是實實在在的生活細節。一個個鮮活的面容,才是實在的、具體的城市,那是城市最本質的主體。
不同的年代要素,給我們的城市生活留下了痕跡。這不是平鋪的千層餅,而是不斷流淌的河流。我們注定無法與周遭的生活、曾經的歷史徹底割裂。
城市每個人的故事,就在我們身邊。每個人都是旁觀者、親歷者,甚至闖入者。長期以來,城市化與工業化進程的交織,正如轟隆隆的工廠流水線,產出了一個個類似的故事。但宏觀背景下的人與物,在時代的變遷下,紛紛變得不同。城市長期的繁榮,依靠的永遠是個體的幸福。而長期作為生產空間的城市,在集體主義與效率的訴求下,留下了許多冰冷的記憶。新時期下真正以人為本的城市,又需要怎樣的故事情節?
這真是個簡單而復雜的問題,就像何勇的《鐘鼓樓》唱的那樣,“這個問題怎么那么的難,到處全都是正確答案”。
或許,我們只是需要和我們的城市和解,正如老鄧一直所追求的那種和解,需要告別失憶與忽視,去真正理解我們生活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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