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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學家彼得·蓋伊:我是工作狂,但我相當快樂
編者按:5月12日,美國猶太裔史學家彼得·蓋伊在紐約曼哈頓家中去世,享年91歲。彼得·蓋伊被認為是這個時代最偉大的知識分子和史學家之一。本文系彼得·蓋伊于2004年5月7日對美國學術團體聯合會的成員及朋友發表的演說,不僅回憶了他人生的重要階段,也表達了治學態度。本文經世紀文景授權使用,有刪節。原題為《彼得·蓋伊:我的學思歷程》,小標題由編者所加。

第一份教職教授的是公共法律和行政
在我的生命中,曾有過兩次當難民的經驗。第一次的難民經驗,始于1939年春末,那時我與父母正計劃如何逃離納粹德國。這次的經驗,實在令人感到害怕。我們差一點就要失敗了。如果那次無法成功地投奔自由,那么我今天便無法站在此處與你們說話,請你們來聽我回顧自己的學思生涯。
第二次的難民經驗,發生在1955—1956年的冬天,這次我欲逃離的地點則是哥倫比亞大學。自從博士畢業后,我便留在這間學校任教,長達八年之久。那一年,我從當時的公共法律和行政系(the Department of Public Law and Government)轉至歷史系。當然,對我來說,這個轉變并不如前次攸關性命,但它卻是我生命中的第二次“放逐”——如果這對我是個恰當的詞匯。而我今天的演講,便是以第一次的“難民”經驗為背景,來談論這第二次的“放逐”。
我的第一份教職教授的是公共法律和行政,這是在我展開博士研究期間,修課之余所擔任的教學工作。那一年是1947年,我正在著手進行一項關于美國政府的研究,這研究讓人記住了不少有趣的事物。五年后,我的第一本書于1952年出版,《民主社會主義的困境》(The Dilemma of Democratic Socialism),這是我博士論文的增訂本。這本書獲得了哥倫比亞大學出版社的一個獎項,也收到不少好評。許久之后,我發現一篇登載在頭版的匿名評論(在《泰晤士報文學增刊》〔The Times Literary Supplement〕還存在匿名評審的那個年代),書評作者想當然便為理查·托尼(R. H. Tawney,1880—1962,英國著名的經濟學、歷史學家。曾任教于格拉斯哥大學、牛津大學并擔任倫敦大學經濟史教授)。然而,盡管我有這些學術成就,公共法律行政系的老教授們,卻很少愿意從底下的精英年輕學者中(當時這些年輕學者都是男性)提拔任何一位。最后,這些老教授憑著他們的智慧,決定讓一位年輕學者得到升遷機會,而我則不在他們的考慮之中。
此后,一位歷史系的朋友,替我找到一個現代歐洲研究的空缺,邀請我加入他們。其后,當我進入歷史系工作時,認識了系上兩位成員: 理查·霍夫斯塔德(Richard Hofstadter,1916—1970,美國歷史學家)。亨利·羅勃茲(Henry Roberts,1916—1972,美國歷史學家,專長為東歐史)。我很喜歡與他們相處的六年時光,兩位教授對于我的所著所言,影響至深。我深深覺得自己非常幸運,總是能夠結識益友。1941年,我在丹佛遇到了一群樂于接納我的美國人。隔年,至1943年,則遇見一位原本不大有可能認識的人,他是循道宗教派的牧師,哈維·普托夫(Harvey Potthoff,1911—2002,美國神學家,任教于位于丹佛的伊利夫神學院)。雖然他僅比我年長幾歲,但卻是我的一位重要老師。他在我于1943年初到美國之時,介紹一群和我志趣相投、多就讀于丹佛大學的學生與我認識。后來,他還引領我們進入貝多芬晚期弦樂四重奏作品(the late Beethoven Quarters,貝多芬于1825—1826所創作的六部弦樂四重奏作品,這也是貝多芬一生最后的作品)的曲弦之中。
在歷史系找到教職,就像是回家了一樣
在1950年代中期,我的工作仍沒有著落,且在全美境內都無法找到職缺,或者,這可能是世界各國的學術圈競爭性問題。不過,無論如何,我終究在歷史系找到了教職,從此成為一位史學家。這份工作剛開始時,便讓我十分滿意。很快我感覺到,事業上的這種轉變,對我而言,就像是回到家了一樣。
1955—1956年,就像是命運早已安排好般,我獲得了霍德獎學金(Hodder Fellowship,瑪麗·霍德[Mary MacKall Gwinn Hodder, 1860—1940]為普林斯頓大學教授。她為獎勵具有潛力但尚未受到肯定的學者,以其遺產成立此獎學金。第一筆獎學金于1944年頒發,通常是一年一名。這份獎學金使我不需擔負任何外務,只需要發表一場演講,讓聽眾了解我那段時間的研究概況。這一年,我的知識興趣從德國的社會民主問題,轉移到啟蒙運動上。我有一個從未實現的計劃,就是要寫一部以“次要”政治思想家的政治理論為主題的三部曲。所謂的“次要”政治思想家,并非指洛克或盧梭,而是如康德、伏爾泰、萊辛與休謨等作家。之所以稱他們為“次要”,只是因為他們并不是“純粹的”政治理論家。
我在普林斯頓的那一年展開關于伏爾泰的研究,這或多或少有些意外。但我十分明白,關于伏爾泰的思想,需要用一部完整的專著來闡明。這本于1959年出版的書,書名簡單卻充滿自信:《伏爾泰的政治觀:現實主義詩人》(Voltaire’s Politics: The Poet as Realist)。我必須承認,我還蠻喜歡自己所有的出版品,不過,對于這本書,我還懷有一種特殊情感。因為這本書是在修正,或嘗試去修正時人對伏爾泰這位思想家的見解;再者,此書之撰述也讓我以最直接的方式,來熟習歷史研究的方法: 將自己“嵌入”歷史中。
當我獲得哥大教職事宜確定之時,我個人所關心的議題,也不再僅限于伏爾泰政治思想的范疇。當時的普林斯頓大學歷史系,擁有幾位著名的成員,尤其是帕爾默(Robert. Roswell Palmer),那時,他已經是位享譽國際的歐洲學研究專家,正在替他那本著名的歐洲史教科書(A History of Modern World)的第二版作修訂。這段時間,我和他走得很近。但在此我必須稍作補充一下,幾年后,當我于1969年,從哥大轉至耶魯大學,我們雖然在同一個系,見面的次數卻越來越少。畢竟,帕爾默不大欣賞我不斷宣揚與實踐的弗洛伊德主義(Freudianism),這對他而言是十分古怪的。
回到1955—1956年,那段期間,除去對弗洛伊德的看法外,從其他許多方面來看,帕默爾還真是個反傳統的人,他甚至不會介意在午餐時間談論公事。他的這些特殊之處在那個時代成為一個話題,那些高尚的普林斯頓學者,以其不夠體面為由而排斥他。于是,我遂利用許多非正式的用餐時間來打擾他,我對他說:“鮑伯(即帕爾默),告訴我一些與歷史有關的事情吧。”確實,對于史學,我還有很多需要學習的地方。而帕爾默則非常愿意引領我進入18世紀歐洲的謎題之中。
那年冬天,我仍于普大潛心學習,鮑伯幫了我一個連他或我都無法想像的大忙。1956年,紐約歷史協會(The New York Historical Society)決定在該年年會上,利用一至二天的時間,專門討論一本美國史家的歐洲啟蒙運動之論著,那年恰為它出版的第25周年。當然,我所指的就是: 卡爾·貝克爾(Carl Lotus Becker)的《十八世紀哲學家的天城》。這本書自1932年問世以來,便不斷再版,至今我們所使用的應該是第12或13版了。
那年春天,我來到伊卡薩(Ithaca),在會議的上午場次提交論文。這篇文章引起了全場轟動,但說實在的,對這樣的結果我并不感到意外。午餐會議的主持人批評我的文章,下午場次的論文發表人,則花了三至四個小時來抨擊我,直到晚餐會議,那位主持人也和前人一樣,持續地批評我。現在,我猜你們可能想像的到,當時的這些評語,真是搞的我頭昏眼花。批評我論點者,各個都是學有專精,年歲長于我的學者。而我,畢竟只不過是一名史學的初學者。我必須承認,那些鋒銳言辭確實讓我感到些許緊張。盡管如此,當天深夜,我回想這些密集、激烈且異口同聲的批評,反倒增強了自己的信心。我提出的“異說”所招致的諸般輕蔑,其激發出的能量,只是讓我更加堅信自己正循著一條正確的道路前進。會議結束后,我帶著這種“不勞而獲”的自信心離開伊卡薩,而這股力量便足以支持我投入新的研究工作。
之后,我花了將近兩年的時間投入啟蒙運動的研究中。在那本《伏爾泰的政治觀》出版后,我認為自己還未能做到一位18世紀思想研究者所該談的問題。這次,我計劃寫一篇長篇論文,大概有一百余頁。在不受注腳或參考書目的限制下,我得以完成自己在伏爾泰研究中才開始認真思考的一些修正性論點。但是,當我開始動筆后,遂發現了伏爾泰一些隱蔽、神秘的動機,這使我明白,此研究主題仍存有許多空白,若無近十年的時間來處理,我一個人絕對是分身乏術的。然而,當時在我的思緒里,流動著另一條智識細流,它與我當時正反復思索的那所謂的——“理性的時代”,一前一后地串聯起來。那就是: 精神分析學。
“構想能刺激我好奇心的歷史謎題”
我從1950年代開始對弗洛伊德產生興趣,那時我認識一位年紀較長的同事: 諾伊曼(Franz Neumann,1900—1954,德國政治學家,專長為國家社會主義研究,一般被認為是聯邦德國現代政治科學的奠基者之一)他是一位納粹德國的難民。他在一門三個人的小型討論課上,集中深入地閱讀精神分析學。其成員包括他的太太英吉(Inge Werner),與他們一位很親近的朋友赫伯特·馬庫色(Herbert Marcuse),他是我所認識的人之中,最有趣的一位。
從那時起,我便轉而直接閱讀弗洛伊德的學說。弗洛伊德對我的影響,還沒出現在我任何關于啟蒙運動的研究中,反倒是我在1968年出版的一本小書《魏瑪文化》(Weimar Culture)中,明顯流露出這位心理學大師對我的影響。這本書的其中一章,我稱之為“兒子的反叛”,次章則為“父親的復仇”。簡單來說,這是在威瑪共和底下的俄狄浦斯情結(Oedipus complex)。此時,我已準備好要認真看待弗洛伊德的學說,看我能從他身上獲得怎樣的資源。1970年間,我在這方面獲得長足的進步。我前往西新英格蘭精神分析協會,接受他們完整且正式的精神分析課程的訓練。
按照時間順序,話題再回到我的下一部作品。在我的啟蒙運動研究第二卷出版前一年,我先完成了《魏瑪文化》。這本書的寫作動機,其實是兩位哈佛的教授,伯納德·貝林(Bernard Bailyn)和唐納德·弗萊明(Donald Fleming)所交付的任務。當時,他們正著手編輯一套以希特勒政權下的流亡者為主題的書冊。其關懷的論題包括: 一眾流亡者對他們新家園的影響,以及新家園又如何反過來影響流亡者。兩位編者需要一篇長文作為導言,內容需與德國歷史的獨特性: 民主共和主義(democratic republicanism)的政治實驗有關。這份文字工作直接傳達給我一個訊息,而不是我主動想到的: 雖然我已醉心于18世紀思想史這塊領域達二十年之久,但現在我可以轉移這股熱情了。同時,這也顯示出精神分析法在我的思緒里,占有更重要的地位。
從那時起,我便構想了其他更能刺激我好奇心的歷史謎題: 十九世紀的布爾喬亞、弗洛伊德、歷史寫作等課題。現在,我已經投入兩年的時間,追索著一條更為不同的歷史軌跡,且比先前所嘗試的更為困難,那就是: 現代主義(modernism)。我要對現代主義做出一個綜合性的研究,當然,目前還離完成的程度很遠。我希望能將諸如:弗吉尼亞·伍爾芙(Virginia Woolf)、奧森·威爾斯(Orson Welles)、喬治·巴蘭欽(George Balanchine)、帕布羅·畢加索(Pablo Picasso),還有其他人放入書中。當然,這樣的瘋狂構想,需要耗費相當長的時間來完成。2008年,我出版了一本《現代主義,異端的誘惑: 從波特萊爾到貝克特及其他人》(Modernism: the Lure of Heresy: from Baudelaire to Beckett and Beyond),應當是這個寫作計劃最后的成果。
一股想將事情如實呈現的熱情
現在,你們也許想知道,當不斷改變自己關心的課題,這對我來說是否有何特殊意義?然而,假如在我所有的工作中,真有一條貫穿的思路,我認為那會是另外一條。這時候,請別考慮我第一本關于民主社會主義的書,該書寄托著我當時心中的政治關懷。此外,也別把那些應酬性的論文算進去,像是研究魏瑪共和的那篇。以我其他的作品而論,我認為,在我的史學寫作里,其一致性只有一種特點,那就是一股想將事情如實呈現的熱情。
我對18世紀思想史的研究,最初是以充實自己知識的需求為出發點。那時,我在哥倫比亞學院教授一學年的政治思想史課程,這是“從柏拉圖到北約”(from Plato to NATO)課程之中的其中一門。我借由每一年重新講授該課程,來熟習過往的歷史:一場運動,或一個世紀,這些都是我應該要更深入了解的。這就是我開始關心18世紀的原因之一。我發現,關于這個時代的二手研究并不多,且其立論皆難以令人信服。那時候專攻18世紀歷史的法國學生,傾向將這片領域留給語言學專家、哲學家或法國文學的教授。關于那個時代的幾位主要的人物,如狄德羅、盧梭、霍爾巴赫與其他幾位人物,書市上有大量詳細且可參考的傳記。卻鮮有著作能將啟蒙時代置于我欲尋找的歷史脈絡中。在英語世界里,想當然,相關論著的主題都太過狹隘。若要舉出最受歡迎、最容易取閱的論著,那就是我先前提到的,貝克爾的《十八世紀哲學家的天城》。
而我新近關于維多利亞時代布爾喬亞的著作,雖然與之前的作品有些不同,但是在本質上仍是密切相關的。在1984—1998年出版的這五冊,它們有一個共同的標題: 《布爾喬亞經驗:從維多利亞到弗洛伊德》(The Bourgeois Experience: Victoria to Freud)。這套書的論點替19世紀中產階級作了全面的辯護,但是我最初寫作的動機卻并非如此。大約在1970年,我與我的朋友韋布(Bob Webb)計劃合寫一本教科書。當我在撰寫關于19世紀末期的篇章時,這段時期的文化史引起了我的興趣。這是一個在繪畫、文學、建筑、詩作與戲劇各方面都出現劇烈變動的時代,這些作品也反映出,人們在面對工業化及政治民主化時的復雜反應。
那不受干擾的工作時光讓我感到快樂
當我結束了自己對于“啟蒙運動”的探索后,我便決定要告別這個時代。而繼起的下一個世紀,在我看來,的確是一個適合重新出發的起點。我深知踏入一個全新領域的風險,特別是這塊領域已有許多優秀的作品,亦有許多人正在耕耘。但是,研究領域的轉變,以前就無法阻止我前進,現在自然也不會讓我卻步。布爾喬亞,在今日被認為是進入19世紀的關鍵。在此你們必須回想三十多年前,我正要投入《布爾喬亞的經驗》研究時的學術環境。自二戰結束后,社會史逐漸受到重視。因此,像是婦女、黑人、工人、革命人士等,都成為史家喜愛的主題。我并不否認,這幾個研究領域中許多優秀作品的價值。
與大家的理解恰好相反,起初我并非意圖替布爾喬亞作任何辯護。這或許聽來不大可能,一開始,我只想要更全面地了解布爾喬亞。至于該如何開展,以及從何處著手,這是后來才需面對的問題。起初,我就明白,若沿用過去的研究框架,將是徒勞無功的。此外,正如先前所談的,我在選擇研究主題時,必定會同時考慮到精神分析理論對于人類欲望的解釋。我對精神分析的相關閱讀,引領我開始關注人類的性欲。這是我從精神分析訓練所得來的直接成果。與性欲既相近又敵對的侵略性(aggression),則是我第二個想到的主題。這些是我在1970到1971年時,盡最大努力所能達到的成果。
最后,我想用自己的故事來替這場演講作結。有時,人們會指責我是一位工作狂。我必須承認這項指控,但是,在那不受干擾的工作時光中,我卻感到相當快樂。一般,那種將工作與娛樂區分開來的說法,并不完全適用于我。當然,我現在要做的,以及未來將要進行的研究工作,有時的確會強迫我去做一些“瑣事”(poor things)。例如,看看馬內,聆聽史特拉汶斯基(Igor Stravinsky),走過由格羅佩斯(Walter Adolph Georg Gropius)所設計的建筑物,反復閱讀著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與伍爾芙(Virginia Woolf)的作品。有時候,我會這樣問自己:“這些算是工作嗎?”歌德在其自傳中,對讀者說了一段著名的警語: “一個人年輕時許下的愿望,將有可能在成年時實現。”這對我來說,從未是一個“問題”。在我有記憶的歲月里,我總希望自己能終其一生不斷地學習。而我也十分感激,因為命運替我做的所有安排,恰恰就是如此。
資料來源:韓承樺譯,”彼得?蓋伊的學思歷程”,收入陳建守主編,《時代的先行者——改變歷史觀念的十種視野》(臺北:獨立作家,201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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