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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代之音④|知青陳福娟:在邊疆奉獻青春年華,我無愧祖國
【好兒女志在四方——訪上海幾位在邊疆工作的知識青年及其家長】
人民日報 1979.3.12
陳師傅指著寫字臺上壓在玻璃板下的一張張照片說:“這是我的大兒子和他的孩子,他早就被招女婿離開了我們。這是女兒一家。她叫陳福娟,一九六四年初中畢業,響應黨的號召,志愿到新疆去。當時我想,有黨的培養、關懷,到哪兒都一樣,我支持她去邊疆。現在,她在新疆阿克蘇農墾三團當小學教師,在那兒成了家。她的愛人原在上海一家工廠做工,參軍轉業后,也是響應黨的號召到新疆去的。他們已經有了兩個孩子。這是二兒子陳震華,一九六八年分配到安徽省休寧縣的一家工廠工作,已經在那兒結了婚,成了家。這是三兒陳震剛,一九六八年到江西農村插隊,后來被調到樂安縣某礦工作。我和老伴也經常鼓勵他聽黨的話,安心在那兒工作。他今年春節回家探親,到處跑書店買書,說是要搞四個現代化,要好好鉆研技術。他是二月六日回去的。我和老伴勸他再住幾天,他說,現在大家都在加緊工作,我怎么能耽誤時間?這是我的小兒子陳震德,是七二屆的初中畢業生,當時想把他留在我們身邊。后來,根據國家需要,也分配到安徽省一家工廠去了。現在,他在那兒也很安心。”

一張珍貴的全家福。父親陳文俊和母親趙巧英(中者),大姐陳福娟(后排右一)長子陳民鑫(后排左三)二子陳震華(前排右一)三子陳震剛(后排左三)四子陳震德(前排左一坐者)
陳福娟 供圖
陳文俊同志把他的子女一個個介紹完了,他的愛人趙巧英出去買菜回家來了。趙巧英同志原是曹楊一村托兒所的保育員,兩年前也退休了。陳師傅接著說:“她的身體不好,我們當然希望有個兒女在身邊。按照黨的政策,是可以調一個回來的。但是,個人的需要是小道理,國家的需要才是大道理,小道理要服從大道理?!?/p>
趙巧英也參加了我們的談話。老兩口說,說實話,誰個父母不希望子女都在身邊?可是,咱們國家那么大,到處都要搞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上海人口又那么多,應該出去一些年青人支援內地、邊疆搞建設。如果所有的父母都把兒女留在身邊,那能行嗎?我們身邊沒留子女,是有些困難,但是,有黨組織的照顧,這些困難也不是不可以克服的。

陳福娟珍藏的有自家報道的《人民日報》復印件。 馮銳 圖
陳福娟:在邊疆奉獻青春年華,我無愧祖國
1964年援疆知識青年,退休于新疆阿克蘇農一師三團新星幼兒園
1979年3月12日,《人民日報》刊發了對支援邊疆、上山下鄉的上海知青的家長陳文俊的采訪報道。這篇報道的版面被復印下來,珍藏在陳文俊兒女家中。在陳家四子陳震德的家中,除去已經去世的老大,當年支援邊疆、上山下鄉的四位姐弟一起接受了澎湃新聞的采訪。

報道中陳文俊的女兒陳福娟讀起了當年的文章,談及與父母的往事,姐弟幾人感慨良多。馮銳 圖
大姐陳福娟從包中拿出一沓黑白相片,其中一幅全家福引人注意。陳家子弟風華正茂,大姐陳福娟與愛人站在右后側。父親陳文俊和母親趙巧英抱著陳福娟的兩個孩子端坐在中間的位置,而正后方則是三子陳震剛,長子陳民鑫與他的妻子和孫子一家。滿臉笑意坐在父母兩側的是二子陳震華和四子陳震德。
陳福娟講起了這段她作為知青支邊的經歷。1962年,正值青春的陳福娟于曹楊二中初中畢業,受國家三年自然災害的連鎖反應,高中升學名額有限,陳福娟與她的同學們失去了繼續讀書的機會。離開了學校后,曹楊街道組織這批畢業生開會、學習,在街道做一些雜事。在此期間,陳福娟還積極申請,加入了共青團。
當時的新疆因擴大耕地急需勞動力,上海市勞動局在1963年提出了3年內動員11萬知識青年上山下鄉赴新疆的計劃。自此,以“支援邊疆、建設邊疆”為口號,上海市每年向兵團輸送數萬青年學生參加新疆的生產建設活動?!皬V闊天地,大有所為”,隨著這一號召的發起,1964年全中國上下轟轟烈烈的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展開高潮?!捌鋵嵁敃r去支援邊疆的想法也沒有非常強烈。街道組織我們去是為了解決我們的工作問題,另一方面也是要疏散一些人員,自然災害時期大家都沒有東西吃,那時候我們都是吃卷心菜的葉子,綠葉子的時候就開始吃了?!标惛>昊貞浾f。從曹楊新村出發,踏入時代的洪流,在群眾的熱潮和鑼鼓的歡送中,1964年,18歲的陳福娟從上?;疖囌境霭l前往新疆阿克蘇。

當年,陳福娟(左)與小姐妹一起在新疆的合影。 陳福娟 供圖
當然,支援邊疆這一決定顯然也深受父親的影響。黑白照片中,父親陳文俊被子女環繞,表情嚴肅沉穩。父親陳文俊是嘉定人,十幾歲便在工廠做學徒,因為表現好、思想上進,很早就入了黨,后來在工廠的黨委辦公室工作。被評為勞模后,成為了1952年最早一批入住曹楊新村居民?!爱敃r的國棉二十二廠很大,黨委辦公室主任名氣很響的。我到廠里找過父親,只要說他的名字大家都認識,”談到父親,三弟陳震剛非常驕傲,“我們父親講話很慢,但是很有威嚴。他在家里經常要求我們努力工作、思想上進,現在我們家基本都是黨員?!?/p>
和大姐一樣,受父親的鼓勵,二弟陳震華在畢業后分配前往安徽工廠工作,三弟陳震剛則被分配到了外地農村插隊落戶。但考慮到父母年紀大,陳震剛想留在上海照顧父母,當時他頗有思想情緒。“我爸后來跟我談說,你去吧,你不去我工作也不好做,所以我就去江西六安插隊落戶,”陳震剛補充道。
當陳福娟來到祖國邊疆準備大展身手時,她面對的是359旅幢幢綠色軍營、偷西瓜的勞改犯、阿克蘇荒涼無際的戈壁灘、日復一日的挑筐打梗和定量配發的饃;當陳震剛背著臉盆被褥來到夢想的廣闊之地時,他面對的是山林泥地、漏雨的祠堂、紅薯和山區村民。后來經過知青招工,陳震剛上調到當地礦山做汽車修理工,在當地成家。二弟陳震華則在安徽省休寧縣工廠工作,1976年四弟陳震德也沒有留下,最后一批支援到了安徽,后來到上海冶煉廠工作。陳福娟則被調入新疆當地機關和學校工作,直到1996年按政策回滬。

陳家兄弟幾人在曹楊新村紅橋上的留影。 陳福娟 供圖
陳震剛還向我們講述了另一個故事,“在這個事情上我埋了34年,我一直沒有講,他們也不知道。我爸1987年得了肺癌。我聽到以后從江西馬上回來,跟我二哥把他送到了上海第二肺科醫院。住院了以后醫生說有一個大的瘤,馬上動手術開刀去掉就行了。我爸那時候年紀輕,條件也可以。這時候我爸就開始思想斗爭了。醫生跟我講,你爸昨天晚上在床上翻來覆去一個晚上沒睡覺,最后跟醫生講我不動手術放棄治療,”陳震剛談到,“我父親有這樣的思想。他說,我身邊沒有子女,我這一刀下來從前面開到后面,還要抽掉兩根肋骨,家里面沒人照顧,五個子女都在外面。老大參軍,老二新疆、老三安徽、我江西、小弟也在安徽。我媽身體不好,所以說我不能連累了我的老伴,也不要影響我子女在外面不安心的工作,影響工作回來陪我,放棄了治療,沒做,出院了。這件事情我很感到內疚,所以我一直埋藏在心里,我對不起我父親!”
提到父親去世,陳福娟回憶到,“當時父親生病我請事假從新疆回來,臨回新疆時我給我媽塞了600塊錢。我說這些錢你就給爸爸看病,中間沒有報銷的時候去看病,配藥的時候你就把它用上,就當靈活用。我說我也只有這點能力,我也沒盡到女兒的責任。后來我爸去世了我也沒回來,因為剛剛回新疆半個月他就去世了,我也不能再回。我在新疆,真的哭了三天。我知道我爸爸是最喜歡我的,因為就我一個女兒?!狈祷匦陆L的火車、得知父親去世后無言的戈壁灘,難以想象,當時的陳福娟究竟是什么樣的心情。但是,包括陳福娟在內,他們從來沒有埋怨父親把他們送的太遠。父親陳文俊也從未期盼有朝一日兒女能夠回到上海。陳文俊的子女們繼承了父親工人階級的光榮傳統,懷著工人先鋒的驕傲感,在一線勤勤懇懇工作、踏踏實實做人,他們也把這些工人精神播撒在邊疆三線,傳承給了下一代。

陳福娟與先生在新疆阿克蘇的家。 陳福娟 供圖
從江西返回上海后,陳震剛面臨著工作難、住房難等問題。受知青家屬返城限制,陳震剛的愛人只能留在江西當地,一直到愛人退休才得以在上海重新團聚。陳福娟回到上海后在居委工作,自行籌錢購買了住房。四弟陳震德則經歷了下崗潮,做過保安、開過出租車,后來在一家日企開車一直到退休。
陳震剛返滬后,只能和家人擠在一起。據陳震華介紹,姐弟們還在外地工作時休假回曹楊新村探親,20平方的曹楊一村家中最多擠了15個人。陳震剛談到,到后來女兒十八九歲,實在沒辦法再窩在一起了,于是和四弟一人出了三萬塊錢,在曹楊買了13平方的房子。“我們從外地回來都沒錢,我從江西回來積蓄只有兩三千塊錢,三萬塊錢也是借的。后來是因為子女比較爭氣,給我們買了房子,改善了居住條件?!蓖诵莺?,對比一些同齡人,陳震剛神色略顯黯淡,“如果我不插隊落戶,我現在也像他們一樣有車有房,我們又不會歪門邪道。思想觀念上講我們說社會主義好,工人階級應該是模范,但是從現在的社會現象上來講,我們很悲落。但是曹楊開始改造了,我們都很支持,感到很欣喜。”
跟著國家政策走,“我們無愧于國家,” 陳福娟兄弟姊妹幾人感慨,“經濟上也許我們跟其他人沒什么可比,但我們最幸運的是,我們幾個人的團結一心,幾十年來從沒有因為任何利益問題紅過臉,我想,這是父母留給我們最寶貴的財富?!?/p>
工人、教師,知識青年家庭傳承父親的工人精神在邊疆三線生根發芽,懷著思念或急迫的心情終返工人新村。饑餓、思念,這些真切發生在他們身上的青春故事已然變成回憶,到現在變得沉沉浮浮的也只剩下各自的心情。最終,一切不知名的情感都將隨著機器轟鳴揚起的塵土慢慢升騰然后逐漸散去。陳家姐弟在四弟陳震德臨時借住的家中接受采訪,房子雖然不大,但陽臺加裝透明頂棚,廳堂里照進來的陽光通透、坦蕩。

陳家姐弟幾人一起接受采訪,談及當年,感慨良多。 馮銳 圖
【后記】
舊聞新讀——舊聞指的是當年的媒體對當事人和事的采擷。當我們在操作曹楊新村這個專題時,那些散落在紙片中的人物,慢慢浮現出來。一般,他/她們的形象夾雜在那些熱情洋溢的詞藻之中,或剛性的政策條例里,又或震耳欲聾的口號聲中。作為個體的他/她們,被密密的文字所擠壓、所吞沒,間或,突然躍出紙面之上——一個社會主義新人被拋向時代浪尖,大肆報道并傳誦一時。
他/她們在時代洪流之中沉沉浮浮,有人成為幸運兒,有人沉寂下去,今日,我們將他/她們從字里行間中“托舉”出來,由他/她們自己來朗讀這時代之音,這里面有青春、有熱血、有理想、有奉獻,有愛有恨,有榮耀與困境的糾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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