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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戰勝利日︱德國“1945”特展:站在歐洲立場重讀二戰
1945年5月8日子夜,德國首都柏林郊外,陸軍元帥凱特爾代表第三帝國向盟軍投降。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歐洲戰事就此塵埃落定,納粹德國一敗涂地,反法西斯同盟國艱難慘勝。此后,5月8日被西歐各國定為歐戰勝利紀念日,1945年也成為反法西斯戰爭勝利的象征。
2015年,作為歐戰勝利70周年的紀念,德國歷史博物館(Deutsches Historisches Museum)推出年度特展《1945——戰敗?解放?新起點》(1945–Niederlage. Befreiung. Neuanfang.)(以下簡稱《1945》),這是歐洲高水平博物館引導公眾反思二戰的一次新嘗試。
德國歷史博物館曾多次策劃過二戰專題大展,例如2004年的《民族的神話》(Mythen der Nationen)和2005年《1945:戰爭的后果》(1945. Der Krieg und seine Folgen),但今年的情況有所不同。

首先,特展主題不局限于戰爭記憶,而是把焦點轉向戰爭后的動蕩歲月,揭開勝利光環下曲折的重建歷程。人們通常把1945年視為二戰史的終點,《1945》則把這一年視為戰后重建的起點,借此重新發現歐戰勝利的歷史意義。
經過長達六年的戰爭、占領、迫害和屠殺,戰爭結束之際的歐洲各參戰國處于怎樣的狀態?面對殘酷戰事造成的人員傷亡、財產損失、社會矛盾和心理創傷,戰后社會如何負重前行?劫后余生的人們,如何消化戰俘遣返、領土變遷、政局洗牌和罪責清算等二戰的未盡余波?如果不能解答這些問題,那么后人就無從了解今日沐浴在和平中的新歐洲從何而來。《1945》正是借助博物館這一大眾歷史傳媒,對上述公共歷史議題做出回答。

歐洲12國“被偷走的5年”
《1945》特展以“戰后歐洲12國”(Zw?f L?nder Europas nach dem Zweiten Weltkrieg)作為副標題,通過多國聯展的形式全景呈現二戰結束后歐洲各國的重建史。它不拘泥于德國的獨特經歷,而是把視野擴大到11個主要歐洲參戰國家:英國、法國、蘇聯、波蘭、丹麥、挪威、荷蘭、比利時、盧森堡、奧地利以及捷克斯洛伐克。其中既有戰敗者納粹德國,也有戰勝者英國和蘇聯,還有被解放的戰爭受害者法國和波蘭,更有身份微妙的奧地利和捷克斯洛伐克。
即使是容易被忽視的小國,策展者也力求挖掘不為人知的歷史縱深。例如挪威,在戰時長期淪陷,解放后前抵抗運動成員和前親德分子之間的尖銳沖突不斷發酵,成為戰后挪威社會的隱痛。由此,這個北歐小國被重塑為戰后社會矛盾的典型案例。又如12個參展國中最小的盧森堡,展覽也以文物講述了這個袖珍國家的戰后故事:蘇德戰爭中,德國征發數千盧森堡士兵到東線戰場充當炮灰,其中有1800人又被蘇軍俘虜。特展展出了一只簡陋的小盒子,他陪伴一位盧森堡戰俘度過被“敵人的敵人”監禁的歲月,盒面上繪制的盧森堡字樣和紅白藍三色國旗,見證了戰俘對祖國的忠誠和思念。

在時間維度上,特展并不局限于1945年,而是根據各個國家、社群乃至個體的獨特歷史經歷,多層次展現二戰結束前后的時代變遷:
對淪陷區來說,從1944年底到1945年初,隨著盟軍的“解放”,戰后重建已經開始;對侵略者德國而言,1945年5月8日具有復雜的意味,戰敗、解放和新生等概念彼此交織; 1950年前后,隨著冷戰的鐵幕徐徐落下,歐洲各國相繼完成從戰后重建到冷戰對峙的過渡,相關文物的展覽也隨之告一段落??傮w而言,《1945》的視域起始于20世紀40年代中葉,結束在50年代第一道門檻上,著意重現二戰至冷戰之間“被偷走的那五年”。

拍攝于1945年1月26日的一幅黑白老照片還原了“解放”后的波蘭首都華沙。二戰中,華沙93%的建筑被毀,全城被夷為平地,當戰爭終于結束,波蘭人面臨的任務就是在廢墟中重建首都。歷史影像無聲控訴著大國博弈中小國的悲劇命運,也見證不甘沉淪的弱小民族的不屈抗爭。二戰后,猶太難民回到華沙,發現曾經的家園已經化作齏粉。他們用畫作表達著無言的悲痛:1946年的作品《El-mole-rachmim》描繪了一位猶太祈禱者在華沙猶太隔都潸然淚下的景象。此后,大批心灰意冷的歐洲猶太人告別歐陸的“家鄉”,遠走圣經中的“故鄉”——以色列。

展品呈現的勝利與失敗
在展品方面,特展陳列文物總數超過500件,其中有300多件出自德國國家博物館館藏,另有大約150件展品來自歐洲14個國家的眾多博物館。參展文物大致可以分為三大種類:個人證言、宣傳材料和檔案史料。
在各類展品中,最著名是蘇聯詩人多馬托夫斯基(Jewgeni Dolmatowski,1915-1994)漫步柏林街頭的照片。這張照片拍攝于1945年5月2日,柏林守軍向蘇聯紅軍投降之后。畫面上的多馬托夫斯基披掛戎裝,他的左手裹挾著希特勒的“首級”(希特勒銅像的頭顱),右手拄著拐杖,穿梭于滿目瘡痍、遍地瓦礫的第三帝國前首都,流露出勝利者自豪的笑容。

另有一些展品雖然貌不驚人,但是也從獨特的角度,反映出戰后初年的諸多歷史細節:
1945年5月8日,法國《J》雜志出版號外,四名封面女郎身披蘇美英法四大戰勝國的國旗,為歐戰勝利日增添幾分女性魅力。浪漫的法國人即使深陷戰爭泥潭,時尚靈感依然信手拈來。

同年,英國人紀念戰爭勝利的方式更為低調、務實而富有人情味——勝利鈴(victory bell)。銅鈴采用德國戰機的廢料鑄造,通體刻有象征勝利的V字和同盟國三巨頭的頭像浮雕。精巧的紀念品其實反映了戰后英國的左支右絀,其出售的收入將用于撫恤皇家空軍的烈士。

一塊來自奧地利的路牌揭示了隱晦的歷史,路牌用俄語的西里爾字母標注奧地利城市林茨。二戰后,希特勒的故鄉奧地利與德國一樣,被英法美蘇四大戰勝國一分為四進行分區占領。紅軍飲馬多瑙河的壯舉,隨著蘇聯的解體被人遺忘,俄語的路標則忠實地見證了這段往事。

一座銅質冰球運動員雕像為沉重的展覽注入了些許生氣。它來自命運多舛的捷克斯洛伐克。一戰后這個小國被拼湊產生,二戰前被肢解消滅,二戰后一度重新復活,冷戰后再次瓦解。1947年,捷克斯洛伐克冰球隊勇奪世界杯冠軍,冰球隨即成為這個新生國家的重要基石。

停戰的瞬間
整個展覽以一系列大幅照片作為開端,這些照片取自二戰結束時的歐洲各國,開門見山地呈現停戰的瞬間人們各異的情緒:有的人狂喜、有的人欣慰,也有人絕望、悲痛和恐懼。同時,各國電臺滾動播放著歐戰結束的新聞,為無聲的照片增添有聲的注解。由此,參觀者可以直觀地體會到不同國家和不同個體的多種視角既彼此迥異,又相互交織,進而領會《1945》特展以國際化、多元化的態度,重現1945年歐洲命運轉折的意圖。
隨后,一幅歐洲地圖將引導觀眾進入展廳的中心區域。此處設置了一系列大型的圖表,系統性地羅列了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殘酷廝殺,在歐洲各個主要交戰國分別造成的嚴重后果。中心區域連接著代表12個歐洲國家的開放式展區,參觀者可以自行決定參觀的先后順序。每一個展區彼此開放,觀眾可以通過展區中心作為樞紐,在12個開放性場景中自行游走。每個分展區都被劃分為政治、社會和日常生活三大主題,分別展現二戰后各國的歷史變遷。憑借具有代表性的文物,策展者意圖精確地捕捉戰后每個國家的不同特點。

“1945一代”的人生
同時,策展者精心挑選出36位1945年的歷史親歷者,對他們的人生經歷進行重點展示,以此作為“1945一代”的典型縮影。這一匠心獨運的設計,堪稱《1945》的一大亮點。
36位歷史親歷者中有26名男性、10名女性;年齡最大者64歲,年齡最小者剛滿1歲;12人是青史留名的“大人物”,最著名是“妄人”蒙巴頓(Lord Louis Mountbatten,1900-1979),24人是籍籍無名的“路人甲”,其中共有4人在戰后遠走他鄉,16人遭受過不同程度的迫害,9人是鐵骨錚錚的抵抗運動成員,7人在戰時曾與納粹勢力為伍,戰后相繼淪為階下之囚。由此形成一組復雜的人物群像,使一代歐洲人的命運躍然眼前。

36位歷史親歷者中,給筆者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是赫爾穆特?托夫達爾(Hellmut Tofdahl)。1945年,歐戰勝利,年僅3歲的赫爾穆特卻面臨生命危險。原來,他的母親是丹麥女子,父親是德國侵略軍士兵。放眼丹麥全境,與托夫塔爾具有類似背景的兒童竟有6000人之眾。二戰后,赫爾穆特和父親定期保持通信直到60年代,但父子二人終其一生再也沒有見面。戰爭是如此殘酷,即使沒有死亡,沒有迫害,代價依然沉重到普通人難以承受。
總之,《1945》特展集中反映了當代德國乃至歐洲歷史文化在二戰議題上的發展動向。以往國家、陣營以及意識形態之間的隔閡,逐漸被歐洲化、國際化以及多元化的視角所彌合。通過站在歐洲的立場上重讀1945,建構歐洲人對歐戰的共同歷史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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