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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鎮基層公務員自白:月工資不到一千五,一定要考到城市里去
【編者按】
曾以一篇《博士春節返鄉記》引起舉國關注的王磊光博士,與一名鄉鎮公務員雋兒做了一番對話。這篇文字,或許會讓你對鄉鎮公務員這個群體有更深的理解。我們很好奇:你那里的基層公務員是怎么樣的?或者,你自己就是在浙江的鄉鎮當公務員,有沒有想要逃離?談談你的感受吧,不要藏著掖著!
九年前,我認識了雋兒。那時她正在重點高中讀書,不是十分刻苦,但在班上總能保持中等偏上的成績。在大人面前,她話不多,有幾分羞澀。她有著敏銳的感受力,熱愛寫作,文字優美。與她接觸,你便會感覺到,她是一個多么熱愛生活的女孩。
雋兒出生在一個山區縣城,父母都有體面的工作,家庭條件優越。“比起農村孩子,我很幸運,但是比起我的那些大學同學,他們很多是生長在大城市,就要差很遠了。”當我再次見到她時,她這樣說起了自己的家庭。“我爸是干公安的,高考報志愿時,他把我填報的師范院校改了過來,要我報公安院校。——其實,我從小的理想就是當老師,因為我喜歡跟孩子打交道。我覺得吧,老師,還有醫生,是兩個特殊職業,是真正關乎民生國本的。結果呢,大學畢業那年,我報考公務員,還真考上了,然后就來到了這個鳥不下蛋的地方,在鎮政府當科員。規定總是跟年輕人過不去,要求應屆畢業生在基層必須待滿兩年。”
“看來,你對自己的現狀不是很滿意?那當初為什么要選擇考公務員?”
“等到大學要畢業時,就業非常難,我們那個學校大部分人都在考公務員。家里人對我督促得很緊,就這樣,我考上了。我當時的理想是,考到我男朋友的城市,當公務員;跟他結婚,組建自己的家庭。我男朋友有大學文憑,但其實不是正兒八經的大學生,因為是退伍軍人,考公務員比我容易,他考取了他所在城市的政法干警,不能離開當地,結婚的房子也在那里。結果,我考到了這里。
而且,我之前并不知道鄉鎮機關的含義,報考的時候也根本沒多想。當時就想著,只要是個公務員,總不會差的。要不然,為什么那么多年輕人把當公務員作為最高理想?甚至我還覺得,鄉下有好山好水好風光。
來到這里,才知道什么叫農村。整個鎮政府養著30多個人,就我年紀最小,成天被他們當奴隸使喚。早上起得最早,燒開水,打掃各個辦公室的衛生,然后接聽電話,通知會議,復印材料,做會議記錄,管理公共財產等等。晚上睡得最遲,要去完成領導布置的新聞稿和總結類的文章,全是歌功頌德,其實哪兒來那么多豐功偉績啊!全是官樣文章,——我現在真是討厭寫東西啊!其他人,平均年齡45歲以上,什么事也不做,總在倚老賣老,成天就在那里喝喝茶,上上網,翻翻報紙,或者干脆不來。很多人就是寄生蟲。比如這里有一個40多歲的女的,他爸以前是個小干部,她連初中都沒有畢業,先是在政府打雜,后來卻轉成了公務員,每天來政府溜達一圈就走了。大家的工資也不高,但大多數人有車,成天開車上班,還動不動出去旅游,也不知道錢是從哪里來的。你說,在這樣的地方,有什么前途?個中滋味只有自己明白。”
“關于你在鄉下的見聞和感受,能展開談一談嗎?”
“農村的問題太多了,不知從何說起。比如說老人吧,太悲慘了,經常有老人死在家中尸體發臭,還沒有人去管。中國的農村永遠都這么可憐,永遠都比城市窮,而且差距是越來越大。鎮除了利益還只有利益。比如說吧,國家給這個鎮撥了十萬扶貧款,結果到村里只有七萬,鎮政府拿走了三萬,莫名其妙地拿走了三萬,還有,你根本搞不懂他們是怎么樣將非法收入轉為合法收入的。只要上面有錢撥給農民,就會被盤走一筆。上次鎮政府以某村要修補一個水庫的名義申請錢,上面撥了好幾十萬,實際上,那個水庫根本沒有修補,國家的錢就這樣被瓜分了。上面來的各種款項,層層克扣,真正貧困的很少能享受到補助。鎮長書記一年的正常收入可能就在四萬多,但事實上,他們的收入大得很。(注:資金被“雁過拔毛”的現象的確比較普遍,根據此前新華社對危房改造資金的報道,克扣資金的有村干部,也有鄉鎮干部。)
還有,我去年負責了一個雨露計劃,就是專門幫助貧困大學生的計劃,鎮政府這群人懶得很,把所有事都交給我做。鎮政府不是有好些人的子女正讀大學嗎?于是乎,他們都給自己的子女申請了,而許多真正需要照顧的,得不到照顧。”
“面對這一切,你憤怒嗎?”我問。
“我憤怒他們什么事都交給我做,自己什么也不干!就知道欺負年輕人,總喊著什么年輕人就應該多吃苦。年輕人吃苦是可以的,但就該這么被你們糟踐是吧?你們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為自己的懶惰和瀆職找借口!我敢說,這里的人,出了鎮政府,去社會上就是廢物。有些普通科員不是嫌工資低,跑出去打工嗎?沒出一個月,就回來了。為什么?在政府呆久了,根本適應不了外面的苦日子!”雋兒越說越激動了,“好幾次,我都想著辭職不干了,但想到外面的工作也不好找,還是硬著頭皮留了下來。也曾想著去考編制當老師,但是,也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只見過紛紛放棄教師職業去考公務員的,沒見過公務員辭職去當老師的。我們的工作畢竟比做老師輕松多了。在這里,你想來就來,想不做事就可以不做事,在外面,一天八個小時,還要加班,他們這群寄生蟲怎么受得了!我上周就請了一個星期的假,不會扣工資,理由是我病了,事實上,是我失戀了。我的男友,現在應該稱呼前男友了,為了工作的升遷,背著我去找了一個比他年紀還大的女人,那個女人的父親是領導。你看,一個很好的人,很快就變成了這個樣子,社會真是個大染缸啊!
“你問我貪污腐敗憤怒嗎?憤怒有什么用!我能改變什么?你憤怒有個毛線用!我們跟社會過不去,社會就會跟我們過不去。我受不了這種環境你曉得吧?我都看透了,我學不來厚黑學,只能潔身自好,在這里卑微地生存,裝作什么也沒有看見。”
我只得無奈地苦笑,問起她今后的打算。
“我一定要考走,就算為了下一代,也不能留在這個大山坳里。好些人給我介紹男朋友,我都拒絕了。這是個惡心的地方,我一定要考到城市里去,至少是個地級市。”雋兒非常堅定地說,“你不知道,這里人的素質要多低有多低,簡直就是野蠻。昨天早上,我在小飯館里點了一碗面,結果一個大男人進來,直接端走了我的面,說是他餓了,先吃。我已經是第二次碰到這種情況。還有一次乘車,天很冷,窗邊的男人竟然把窗戶整個打開,我身邊的女人實在受不了,就去把窗戶關上了,結果那男人破口大罵,還要打那女人,連我也要打。你想吧,長久地呆在這樣的鬼地方,我真的會發瘋的。
像我這個年齡的女孩子,都是經常出入于商場,經常外出旅游,而我呢,每個月的工資不到1500,還要扣除餐費、報刊費,以及上面按定價攤派下來的各種書籍的費用。去參加各種培訓學習,單位只給報銷培訓費,連餐費和路費都得自己掏。每年從十一月份開始,單位就停發工資,快到過大年時,一連發幾個月的工資,一直發到二月份,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大筆年終獎呢!對于我們這些無職無權的人,公務員的工作就是給人一種虛假的幸福感!你看我弟弟,今年剛大學畢業,進了個大公司,年薪就有十幾萬!”
雋兒參加工作還不到一年,但鄉下行政生活的百孔千瘡已讓她純潔的心靈蒙上了沙塵,鄉下的環境讓她的日子充滿了掙扎。或許,我們都很困惑,到底是雋兒不能很好地適應這種生活,還是社會生活本就如此?如果我們說,生活原本不是這樣的,那么它是什么時候才變成這樣的呢?
“逃離鄉下,定居城市”已經成為雋兒當下唯一的的理想。我想,憑借她的聰明,在不久的將來,她一定會實現這個理想的。但是,對于那些無數的農村青年,他們沒有受過很好的教育,沒有富裕的家庭作為后盾,更沒有一份體制內的工作讓他們得以安定,而家鄉又養不活他們,他們又能向何處逃離呢?
談話結束的時候,雋兒問我:“你當作家,寫的這些能引起上面的重視不?”我訕訕地說,恐怕不能。“那你還當作家搞啥子?你只能寫,不能改變,有啥子用?別人也就看看,好點兒的會在心里泛起點漣漪,過后該怎樣還不是怎樣!”
雋兒的一言一語,一舉一動,早已增添了幾分潑辣勁,以致于我再也不能將她與當年那個清秀而羞澀,且善于發現生活之美的女孩聯系起來了。
(來源:半月談、決策雜志 作者:王磊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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