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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許禮平︱我寫舊日香港,為何要寫那么多中共黨史人物?
【編者按】
許禮平的身份很多元,除了目前的“香港翰墨軒出版有限公司總編輯”之外,他還是知名的書畫文物收藏家、鑒賞家,又涉足金融、投資領域。大約是因為這個“家”那個“家”太多,惹得人眼花繚亂,所以常常有人提到他時,簡而化之,稱他為“香港文化名流”。這一稱呼不能說錯,卻實在有點“屈才”,小覷了許禮平的本事。
他曾評價香港掌故大家高伯雨“他什么都懂,對掌故十分了解”,實際上,這個評價也完全可以移用在他自己身上——說起來,他和高伯雨還是遠房親戚,這是他在臺北的二伯公告訴他的。許禮平說,“高伯雨寫掌故文章考據很扎實,同時又很有趣味性”,“近代史上的各種歷史名人幾乎他都了解,你跟他說起一個人,高伯雨先生就會說出很多這個人的掌故,很厲害”,這一切,幾乎都像是在描述他自己的掌故文章。
翻翻他的文集《舊日風云》(一、二集,一集有活字文化策劃的三聯書店簡體字版),你會讀到如下名字:齊白石、溥心畬、傅抱石、啟功、容庚、黃苗子、羅孚、王世襄、楊仁愷……都是扎實而有趣味的好文章。最讓人驚奇的,是許禮平對中共人物的熟悉,他寫過《潛伏》孫紅雷扮演的”余則成“原型吳石將軍,又寫過上世紀四十年代轟動一時的沈崇案當事人沈峻,對后一篇文章,謝其章評價說,許禮平以“‘考古家’的干勁兒,采取‘刑偵家’式誘供”,最終揭曉了歷史真相。這樣一來,許禮平又多了兩個“家”。可見,要寫好掌故文章,有多么的難!八卦,也是一門技術活!

澎湃新聞:無論《舊日風云》的一集還是二集,您都是談人多而談己少,我想先請您從自己談起。《舊日風云》大陸版作者簡介里是這么描述您的: “早歲于東瀛編纂《貨幣書目知見錄》《中國語文索引》,上世紀七十年代為香港中文大學編《中國語文研究》。”董橋先生的序言呢,就更加詳細一些,說您“早歲雅好古文字學,是容庚門人,留學日本,師從日比野丈夫教授和白川靜教授,課余編纂《貨幣書目知見錄》和《中國語文索引》,一本京都出版,一本大阪出版”。能請您談談其中的具體情況嗎?如您是怎么對古文字學產生興趣的,在日本留學時又有哪些所見所聞?
許禮平:我所寫的人物,都是學者、文人、畫家,或者是在歷史上有影響力,而曾作出重大貢獻的人。反觀我自己,實在微不足道,所以才“談人多而談己少”,我自己沒有什么好談的。承問,就略講一二吧。
我小時喜好畫畫,留意畫幅上所鈐印章,印文多系篆書,有些容易認,有些不好認。于是找有關書本查閱。《說文解字》啦、《甲骨文編》啦、《金文編》啦,這樣子就對古文字學產生濃厚興趣。后來通過《澳門日報》李鵬翥先生介紹,認識了廣州中山大學中文系古文字研究室的馬國權先生,馬先生帶我拜訪容庚先生。此后常到廣州向容老請教。容老與日本學者白川靜先生有交往,其時白川先生剛出版《金文通釋》,寄贈容老。容老命我翻譯《金文通釋》的“通論篇”,一邊翻譯,一邊學習。這篇譯文后來在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文研究》上發表。
當年金文研究領域中,貨幣文這個項目尚待開發。我想學容老《金文編》那樣弄一部《貨幣文編》。但要先做基礎調查工作,將貨幣研究相關的論文、專著弄清楚,于是整天埋首在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和其他幾家大學的圖書館,整理相關數據,順便編纂出一部《貨幣書目知見錄》,在京都昭和堂印刷面世。時維1976年。此書印量極少,現在連我自己也沒有,不能說沒有,是因為搬了幾次家,無法找出來。去年在廣州,王貴忱先生賜贈一冊他老人家編著的大部頭書,其中赫見刊出小弟所編《貨幣書目知見錄》書影幾頁,但不是原書,是鈔本,是王貴老的鈔本。王貴老是“有錢人家”(他老人家的用印),搜集資料極為完備,連不見經傳的《貨幣書目知見錄》也有鈔錄,令我汗顏。
再扯遠一些。有次去東京參觀日本銀行的古貨幣標本室,這是日本中央政府的銀行,藏中國古錢甚多,而以聳肩尖足空首布最為難得。研究部的妹尾守雄老先生見我是京都大學日比野丈夫先生介紹來的,相當客氣,降尊接待當年只有廿余歲的我,盡出所藏讓我觀賞,還當場拓了幾件賞賜。后來我在香港的中國國貨公司買了兩盒菊花晶寄奉,聊表謝意。妹尾先生復函客氣地稱,中國的菊花晶味道好。
有一次經西園寺公一先生介紹,我與中文大學中文系黃繼持先生一起去東京都東洋文庫參觀。我們先拜會文庫負責人榎一雄先生,然后徑入書庫參觀。在眾多藏書中,我發現書架上有一冊古錢幣研究專著,系黎昌庶使日時的清稿本,擬刻版刊行卻從未面世的稿本。我問陪同參觀的圖書館專家,為什么東洋文庫藏漢籍目錄上沒有登錄此書,但書架上卻是有的。這位專家倒也坦白,說有些書是戰爭時期從中國或是朝鮮等地掠奪得來,刊登在目錄上怕人家會來索回,所以沒有入目。我才恍然大悟,不能只翻藏書目,要直闖書庫搜索,方不會有所遺漏。
還有一回,東京友人招去夜總會開眼界,夜總會老板知道我當時興趣在古貨幣,他鄭重地提醒我,研究當下的貨幣更有意思。
澎湃新聞:藍真先生提到,他起初與您認識的時候,還不太清楚您的情況,托人“調查了解”后,知道您是“澳門頗有名氣的許世元先生的公子”,就此放下心來。這讓我很好奇,您父親在您的成長過程中,起到了怎樣的作用?您后來對書畫文物的喜愛,在收藏方面的嗜好,是否受您父親影響較大?您的交游如此廣闊,是否也有“沾光”父親的成分?
許禮平:我父親對我影響很大,我想,最大的影響就是不管我,是“無為而治”。這讓我有機會自由發揮。想學什么就學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我父親做的是實業,經營的是糧油雜貨,有一段時期還搞過樓宇建筑、輪船貨運、酒店餐飲,這些都是民生必需品。而我弄的古文字、書畫之類,說到底是可有可無的事物。上世紀七十年代初在中華書局海外辦事處工作、七十年代末在香港中文大學工作,都叫做掛單在大單位,有糧出(薪資),衣食無憂。父親不用擔心,都沒說什么。但1987年創辦翰墨軒時,是自己開檔,要全身投入,父親有點兒不解,他老人家曾問,這些書畫,到底有沒有人買?可以看得出,父親有點擔心。不單只父親,啟功先生也曾為我擔心。那個時候,可以說是書畫業的“克難時期”。挨了十多年之后,才稍稍輕松一些。可見父親的擔心是有道理的,但難得的是從不干預。
我父親交游極廣,他在澳門寓所客廳懸掛許多照片,大多是與政要握手的,如跟習近平、韓國總統、葡國總統等等,這些人我都知其大名但都沒有交往。或者因為我在香港幾十年,回澳門的時間不多,父輩許多朋友大部分不認識我,而我在海內外絕大部分朋友也不知道我父親。
再說一兩例。七十年代某日我返澳門,父親約去他主理的碧麗宮酒樓吃飯,下船后我徑往新馬路碧麗宮,看門的女知客見我衣衫簡樸,或以為我是找錯門的,差點不讓進。父親在門口見到此情景微微一笑,也沒說什么。最搞笑是八十年代我結婚時,父親設宴,筵開百席,來賓中我只認識若干位姨媽姑媽世叔伯,其余絕大部分都不認識,雖然父親曾當面介紹這位是市長某某某、這位是海關關長某某某,我只能一臉茫然地握手。那個婚宴,是父親付鈔兼主持,而我和老婆仿佛做“臨記”。
或者可以說,就我從事的行業而言,難以沾到父親的光。
澎湃新聞:您在書中談到自己和《書譜》雜志的緣分,又專門講到辦《名家翰墨》的“偶然和甘苦”,還有什么值得一說卻未在文章中涉及的事情嗎?我注意到,您似乎對自己開辦翰墨軒的事情談得不多,能否請您談談這方面的情況?您和這么多書畫名流交往,是否拜此所賜呢?
許禮平:翰墨軒的事情可多呢。但讀者有興趣知道嗎?你既然問到,也就隨便講一鱗半爪吧。
翰墨軒開辦了廿八年,其中也有不少波折。
首先要明確一點,我們是私營企業,沒有任何政府、政黨、社團的背景,完全是私人創辦的。我沒有大老板的大水喉對著,個人資金極為有限,必須勤儉建業。但我人緣好,朋友多,可以說“我們的朋友遍天下”。我靠許多朋友幫忙,香港澳門的朋友之外,有中國大陸的朋友,有臺灣的朋友,也有日本的和歐美的朋友。他們給予我實質的支持。
我在《談〈名家翰墨〉的偶然和甘苦》一文中已談到創辦時的情況。我是因為臺灣出版界的朋友,拉我出來組織版權授讓的中介公司,才離開學校下海營商的。但版權轉讓業務所得極為微薄,絕對支撐不了一家公司,甚至支付一位員工的薪酬也不足夠,所以我才同時創辦經營書畫的翰墨軒。
首先講講翰墨軒選址問題。
要開業首先選擇對外營業的地點。我的想法或許比較保守,我認為選定一個地方開業,就不要搬來搬去。所以選址非常慎重。當時經營書畫業的店鋪集中在港島中環或荷李活道摩啰街一帶。而這個行業容易惹是非,集中在一起有好處也有壞處。我挑選遠離書畫業界的銅鑼灣,也是想遠離是非之地,靜心做自己的事。但因為遠離畫廊集中的中環,當年賴恬昌先生(賴際熙太史公子)就曾抱怨道,在中環逛畫廊,看完這家看那家,但要去翰墨軒卻必須專程去銅鑼灣,太不“就腳”了。
因為不想搬來搬去,營業的地方就不能租,只能買。但我們的資金短絀,選購更要小心。1987年中我在銅鑼灣覓得一家霍英東立信公司建設的舊大樓,買了三間相連的辦公室,是蟾宮大廈208、209、210三個號碼,到今天我們還在使用。當時政府為照顧民眾而搞的居屋(居者有其屋)英尺價六百元,蟾宮大廈英尺價只是四百多元,比居屋還要便宜。而居屋多在新界偏遠地區,蟾宮是在香港最繁華的核心地段銅鑼灣,選定這個地方就準備幾十年不變了。事實上廿八年來我們沒有搬過。而且還不斷向上下周圍蠶食,擴展營業。早兩個月我們還接收了霍英東家族在蟾宮大廈擁有的三個單位,英尺價已升至1987年時的三十多倍了。
再說經營內容。
我們一開始,明確只做書畫生意,不碰當時流行的玉器瓷器之類缸瓦雜件。
世界各地的朋友知道翰墨軒經營書畫,都很熱心地為我們提供書畫。例如有一兩位日本朋友,拖著一大個拉喼(行李箱),放下整批書畫,而且可以賣完才計數,幾乎一年后才來結賬。
也有朋友介紹來小軒買書畫的。記得有位加拿大回來的女士,專門尋到小軒,一入門口先問是否姓許的,入來后選購好幾件書畫。后來她自己透露,是一位在香港基本法起草委員會當高級翻譯的朋友介紹來的,如果入門詢問不是姓許的,她會立即退出。這明顯是老友托她捧場。
朋友幫我,我也幫朋友。八十年代末的時候,有些老朋友要遠走他方,需要處理藏品,需要實時付鈔,我們雖然資金短絀,也盡力幫忙。例如《文匯報》曾敏之老先生要去加拿大,他藏的書畫讓給小軒,按他老人家要求的價錢,馬上結賬,曾公很高興。后來返港,他老人家似乎有些糊涂,說擬取回寄存在小軒的書畫。經辦的同事大為詫異。我說不要緊,反正東西還在(那一兩年幾乎無生意),檢出一半,送還他老人家。大家高高興興就是了。
同時期也有位金堯如先生擬出售其所藏書畫。金先生曾托他的好友陳德曦先生(萬玉堂顧問)幫忙代售,時風波之后不久,市道極差,金先生要價頗高,所以未能成事。后來金再托他的舊部麥先生找到小軒。我與金先生雖然有數面之雅,但當時還不大熟絡,而麥先生則是多年的老朋友。麥說金先生擬將所藏書畫整批出賣,以清掉北角堡壘街寓所的銀行貸款。麥先生帶我去北角堡壘街金先生寓所看實物,整批東西看了一遍之后,覺得開的價錢比較進取,不容易賣。最后還是出于幫老友忙的心態,照價啃下。將公司不多的資金全數投入,承接了金先生這批書畫。我們到金先生寓所收取書畫時,金先生有幾件越看越舍不得的,要抽出來,我也無所謂。最要緊老人家開心。不久金先生去美國,也時常返香港,也常約我飯局,大家也熟絡些。看他老人家餐聚時,談笑風生,依然瀟灑。而當時市道不佳,我們的資金被捆綁住,過的可是緊日子。但想到朋友間應該互相幫忙,也就坦然。
澎湃新聞:您這兩本集子主要是懷人,寫了許多與您有過交往的名流,能否請您談談其中取舍選擇的標準?我注意到,您對羅孚、潘靜安這些長袖善舞,在大陸、香港都吃得開,且大陸背景較深的人物著筆較多,而且您也寫到許多中共的名人,并不避諱。您是否對中共黨史及人物有著特別的興趣呢?如果是的話,這種興趣是怎樣培養起來的?您具體又是怎么和這些人物打交道的呢?董橋、藍真二位先生都提到,您有個筆記本,上面全是與您有過交往的人物的信息,您是否方便透露一下這個筆記本的內容?上面有哪些“VIP”?哪些是您接下來想要寫入掌故文章的呢?
許禮平:我寫的人物,其實沒有什么標準。我覺得身邊許多人物,有稔熟的,有深交的,也有不那么熟悉的,但如果有些事情我感到應該記下來,我就會動筆去寫。
我交往的人物,品流復雜,但以共產黨為多,所以筆下的人物自然是共產黨居多。共產黨長期處于地下狀態,就算解放后,有些人還是沒有顯示其真正黨籍。限于保密條例的黨紀約束,許多事情本來應該記下的,但相信大部分都沒有文字記錄。而且,往往知情者不說,不知情者亂說。隨著當事人陸續消失,許多歷史實況都帶入棺材了。后人只能瞎猜。我所寫的,不一定準確,或者與史實有出入,但自問全部都是憑自己所見所聞所感下筆,即是靠自己的認知和手上的材料來撰寫,希望字字有出處,句句有來源。
有些文章寫好之后,為了減少謬誤,有時會讓當事人過目。例如《霧里看花說羅孚》那篇,我登城市花園第六座羅孚寓所,請他過目之后,問有沒有問題,羅公說“沒問題,就是這樣子”,我才敢交董公發表的。刊登之后,有人大量影印送贈老友傳閱,有人鼓掌叫好。例如簡又文公子簡幼文醫生在美國來電郵鼓勵,也有人罵我胡說八道的。
這篇文章收入香港版《舊日風云》一集,北京三聯書店版失收。三聯版《舊日風云》一集還失收了一篇《翟暖暉在一九六七》。
有些歷史,明明是路線問題,引致社會倒退。你寫出來,你的文字就不討喜。但宏觀一點,歷史悠悠長,千秋萬世,而什么政治、社團,大都短暫,如果留下的文字記錄,能真實反映史實,后世的人可以吸取這些教訓,減少犯錯。從前毛主席說過“歷史的經驗值得注意”。我所寫的,可以說是在響應毛主席的號召。
董橋、藍真二公說我的筆記本,其實是地址電話簿,我只在姓名之后加注生年月日而已。
政府記錄往往是不可靠的。例如五十年代香港政府要市民領身份證,左翼分子懷疑這是港英的陰謀,給的數據故意報大報小。這幾天整理張發奎第八集團軍戰地服務隊隊員楊治明的資料,才發現他本來叫楊野明、楊冶明,登記身份證時“冶”字多一點,變楊治明。生年報小三歲,原來生于1916年,身份證記錄是1919年。楊夫人陳敏報大三歲,本來1932年變成1929年了。都是一筆糊涂帳。這些在我的地址電話小本子上糾正了。
接下來我準備寫的人物還有許多,一時間想到下列幾位:
周游。不是人民文學出版社副社長那位,是國民黨華南補給司令那位,他是黃埔四期狀元,與林彪、陶鑄同學,解放前夕違反李宗仁命令運送大批袁大頭到長沙資助陳明仁起義。周的女婿是七機部長、北京軍區副司令汪洋。有關周游的文字資料太少,應該寫。
陳彬龢。一般人以為他是漢奸。但三十年代陳彬龢舉家在香港辦證件本來去莫斯科,卻忽然應巖井英一之邀改為去上海,“落水”做《申報》社長。毛主席曾有段文字說陳彬龢為人民做過好事。他是共產國際那條線的人嗎?
羅慕華。香港真光中學的中文科老師。早年是燕京大學高材生,在天津南開中學任教,是王辛笛的老師,是北方左聯的人。五十年代在新加坡南洋大學參與倒林語堂運動。羅公弟子遍布港澳,相信許多弟子都想知道老師不曾提過而又有趣的往事。
楊治明。第八集團軍戰地服務隊隊員,中共特支成員。志銳中學附小教師、昆明中華小學校長。前些年臺灣已卸任的政要返大陸尋找當年的學校,飛機門一打開,對迎接的人第一句就問楊老師來了嗎?楊老生前從不向我提及他是1938年的黨員(楊應彬介紹入黨)。1949年奉派來香港從事編輯、印刷、出版工作,屬僑委領導。
澎湃新聞:您是書畫文物收藏大家,而且有自己的主攻方面和專題收藏,并非泛泛而藏,可否請您談談這方面的情況?書中提到,您對溥心畬、齊白石、傅抱石似乎有著特別的興趣,臺靜農、啟功、黃苗子也是您所喜愛并尊重的書畫家,而且您很注意搜集廣東書畫家的作品,除此以外,您還有哪些興趣呢?
許禮平:人們叫我做收藏家,實在不好意思,我哪里配稱什么收藏家。漢語許多詞匯,其含義在近些年變化頗大,尤其二十一世紀以來,名詞的含金量,與現在的貨幣一樣,不斷貶值。著述多一些,年歲長一些,很容易就被冠以“國學大師”的光環。收幾件破爛,或者投得若干件疑似名家書畫,就被冠以“收藏家”稱號。忽然想到有人曾謔稱:“大師滿街走,藏家多如狗。”上一代如葉恭綽、龐萊臣、鄭振鐸等,我們香港這邊的如至樂樓何耀光、虛白齋劉作籌等,這些人才稱得上是收藏家。
所謂盛世收藏,書畫拍賣現在遍地開花,這反映當下中國是太平盛世,未嘗不是好事。但我相信,藏家是需要時間去檢驗的。不然就只有長線炒家和短線炒家之分,藝術家和偽術家之別。
齊白石、傅抱石、林風眠、溥心畬等等大師的書畫當然喜歡,幾十年來曾收過一些,但現在價錢都這么高昂,有許多作品早已易米,能留得住的沒幾件了,守住大師的作品,要很有實力才行。到了拍賣場,對著諸種拍品,許多億萬富豪都會感到自己忽然變成窮人,都買不起也。
你提到的廣東書畫,相對而言,目前比較便宜,還能收得起,但我心儀之作并不很多。其實我比較喜歡收集的,是跟歷史有關的書畫文獻。幾十年來,也收了一些蠻有意思的東西。這些東西,也并不是秘不示人的。
四年前,辛亥革命一百周年,小軒曾借出百多件書畫,與廣東省博物館合辦“氣呑河岳——辛亥風云人物墨跡展”,同時亦借出二十多件與澳門博物館辦“孫中山與澳門文物展”。今年是抗戰勝利七十周年紀念,小軒借出數十件抗戰有關的書畫文物,與湖北省博物館,他們準備五月中在武漢湖北省博物館舉辦“四萬萬人民——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七十周年紀念特展”。明年五月,小軒還會借出數十件鄧爾疋書畫,配合東莞博物館,舉辦鄧爾疋、黃般若書畫特展。
這些專題展覽,可以將私人所藏供諸大眾欣賞,也方便自己欣賞。老實說,掛在狹小的寒舍獨賞雖然有其靜穆之趣,而懸掛在專業的博物館陳列柜中,與大眾共賞,則另有一番滋味。4月2日,香港藏家羅仲榮先生在香港藝術中心舉辦“河山色染——繪出新中國”展覽,他在展場應酬來賓之余,對著這些紅色系列的書畫,看了許久,他說在自己的辦公室和家中,沒有機會這么集中觀賞過。羅先生這批紅色珍藏,聽說會運到上海和北京展覽。
澎湃新聞:我還注意到,您對大陸學術界、文物界的老輩頗為關注且多有交往,您寫到了王世襄、楊仁愷、馬承源等,除此之外還有嗎?
許禮平:還有許多未曾下筆的。一時想到的,有你們上海的謝稚柳、陸儼少、沈之瑜……北京的羅福頤、王力、呂叔湘、周祖謨、朱德熙、陸宗達……天津的陳國符,武漢的黃綽,長春的于省吾,香港的饒宗頤等等。
澎湃新聞:您在書中自謙是冷攤殘客和撿古舊破爛的人,專好打撈不為人知或遭人遺忘的人與事,之前您寫到了香港的“六七暴動”,寫到了香港國共戰爭時期的暗流涌動,那么,對您來說,香港近代以來百年風云,還有哪些是值得記述卻因各類緣由而遭到遺忘的呢?
許禮平:香港百年風云,被遺忘的事情太多了。香港人有個劣根性,就是“本地姜不辣”,一直以來不大重視自身的歷史。這些年香港人好像忽然覺醒了,開始留意香港人身邊的事物,關注香港人自己的歷史,有所謂集體回憶。如果你踏入三聯書店,可以看到有關香港歷史的著述,一下子多了一大堆,占了好幾個書架。這是香港學術界回歸以來的研究成果,好得很!
有朋友見告,回歸前許多年,英國有關部門(MI6)已經有計劃地將香港政府各種敏感檔案,或銷毀,或選擇運送去英國和澳洲儲藏。這對學術界造成不便。前幾年有人去查找“六七暴動”的政府檔案,關鍵的東西都查不到。這顯示出英國政府辦事的高效率。
澳洲某處所藏香港文獻,特區政府現今主要官員的檔案固然齊備,未來二三十年有機會上位至司級官員的年輕人的檔案,也都巨細無遺。某位官員上臺,某方面想搞他,檔案中有該官員的陳年記錄,放給傳媒發布,害他個“雞毛鴨血”,這就能達到某方面的政治目的。可見研究香港史也是極具現實意義的。
八十年代中英談判時,金應熙被派駐新華社。金氏港大畢業,陳寅恪大弟子,記憶力極強,對香港歷史了如指掌。談判中的歷史問題可由他老人家解決。當年金氏尚未回穗,在港猝然逝世。這些有學問的前輩,越來越稀有了。
對不起,越說越離題萬象。說回我正在撰寫關于香港的題目,一個是《香港的收藏家》,這個題目去年在祝君波主持上海的“世界華人收藏家大會”分論壇上粗粗講了個大概,后來在香港中文大學新亞書院做報告,題目一樣,內容側重講與中文大學有關的香港收藏家。
還有一個題目,是《地下學聯與香港學運》。解放前廣州的地下學聯總部在香港,學運骨干來港受訓學習,共產黨由香港遙控廣州學運。當時領導廣州地下學聯的書記鐘鳴是香港人,英皇書院高材生。解放前夕這些骨干陸續返廣州參加廣州解放接管工作。但有一部分人留下來,在香港從事教學和學運工作。這個題目可能不好弄,有許多事情無法追查。做多少算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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