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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獨國王”周夢蝶:高僧修道不成,來世就成了詩人
【編者按】
2014年5月1日,臺灣詩人周夢蝶逝世。龍應臺曾說周夢蝶的一生是臺灣文化史的一頁傳奇。尤其是,周夢蝶自1959年開始,20多年堅持在臺北武昌街頭擺攤,專賣詩集和純文學作品,成為臺北重要的文化街景。他一生創作不豐,過著清貧的生活。他不愿對別人的作品多加評論,卻愿意自購幾十本他人的詩集贈予認為值得一送的詩友。
在詩人逝世一周年的紀念日,澎湃新聞獲得授權,摘錄內地最近出版的周夢蝶世紀詩選《鳥道》中附錄的一篇曾進豐所寫的悼文,原題為《相遇》。

行到水窮處
不見窮,不見水──
卻有一片幽香
冷冷在目,在耳,在衣。
你是源泉,
我是泉上的漣漪;
我們在冷冷之初,冷冷之終
相遇。
(周夢蝶《行到水窮處》)
一片幽香冷冷,高山流水微笑接過這靜默美麗的時刻。人之相遇冥冥中早有定數,或不期然而然,唯終始冷冷,凝定堅忍似雪。而所交付之正法眼藏,則不外乎三日一風,五日一雨等舊事。
一九九八年七月,周公答應入住“浪漫貴族”,前提是堅持支付三千元月租,我因此成了“小房東”,是為因緣之起。另外,我身長一米八,周公每戲呼作“高人”。將近十六年,周公始終覺得是鵲巢鳩居,還以詩作史:“有一種鳥或人/老愛把蛋下在別家的巢里:/甚至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別家的巢/當作自己的。”(《有一種鳥或人》)其實,周公才是小屋等待的“高人”,他孤獨而浪漫,國王必然貴族;至于房東之“小”,自斟自酌,甘于“小”自在天地。我是如是想的。
周公悠閑慢活,吃飯、寫詩、讀書都慢。細嚼慢咽才知米粒滋味不同,才懂得感恩,周公說。他寫詩以慢出名,即便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正值創作顛峰,平均月出不及兩篇,七十年代以后,年產量少者僅一、二,多亦不過十篇。一首詩琢磨經年累月,屬稀松平常事;而《好雪 片片不落別處》,從醞釀至于成篇,竟歷四十寒暑,其人其詩允為當代苦吟之典型。此外,周公嗜讀沒標點的古書,且一讀再讀。第一遍一絲不茍地圈點,第二遍起,專注于文字的訂訛、涂乙,偶或評點札記,如《聊齋志異評注》一書,至少翻閱三過,隨處可見改正錯字和文字顛倒者。至于淚盡而繼之以血的百二十回《石頭記》,周公更寢饋其中數十年,深情勾稽玄旨,而成《不負如來不負卿》一書。
人之難在于“自知之明”,欠缺自覺,將與快樂絕緣。周公以此律己,自居愚人,又引袁瓊瓊語:“宗教喜歡罪人;命運喜歡無能的人”,為其一生之寫照。臨深淵、履薄冰,無能的罪人,負裹著一襲鐵打的城堡行走,內心始終無法平靜,因而不惜寂寞搖落,乃至輾轉反側,為伊憔悴,無怨無悔,“只恨無新句/如新葉,抱寒破空而出”(《花心動》之二)。最終原先背負著的冷冷十字,便翻轉來背負他,且浮雕出其人間行色。
三十二歲那年,周公如一片為我遮雨的落葉,教我學會欣賞自己的苦難,尤其面臨“獨身與兼身/荒涼的自由/與溫馨的不自由”(《于桂林街購得大衣一領重五公斤》之一)之抉擇時,怎樣才可能自由而不荒涼,溫馨而不沉重?只有秘而不宣的會心理解。周公又曾題贈聯語四對,皆作個人嵌名字聯,唯獨“顏四勿兼曾三省/螢雪齋與風耳樓”,巧將兩人湊合成對。源于周公生活清儉樸素,不憂貧愁苦,而孜孜尋孔顏樂處,有“今之顏回”雅稱;其齋名則取自“萬事從來風過耳”,寓意紅塵是是非非,皆當淡然處之。此外,周公常說天底下沒有什么事比孝順更重要的了,而且絕不能等。他于動蕩時代(一九四八年)辭別母親,此后間關萬里,慈母殷切而深長的呼喚聲,只在記憶中回響。因遺憾人子未報慈恩,每次一提及母親就想哭,而在得知家母高齡且健在時,周公流露歆羨的眼神說:“你是幸福的。”細繹其聯語,顏回謹行四勿,曾參不忘三省;復圣不違如愚,述圣魯誠奉孝,其間遺憾與期勉,不言而喻。
周公喜歡泡澡,且固定去北投天祥溫泉。有一回我們在大眾池里,裸裎相見足足三個鐘頭。入池前,見他與諸“浴友”一一點頭致意,然后挪移至澡池角落。我向他們探詢周公浴史逸聞,他們則一致稱美周公沉默寡言,非常文雅。往后幾年,考慮周公年事已高,北投距離住家遙遠,車途勞頓,下車地點在澡堂約半公里外,數百石階連成彎曲小徑,往返上下,周公皆需停歇三四回。多次建議就近往烏來去,卻終究因無法改變周公“一次就是永遠”的植物性格而作罷。
要來的,總歸要來。四月一日周公全身發燒,隔天入住新店慈濟醫院,隨即接受一連串的檢查治療,內視鏡失敗后,手術順利取出膽管結石,卻輾轉在外科、感染科和內科加護病房觀察達三周之久。五月一日上午依例于探視時間前往,之后返回住處短暫休息,約莫下午二時十分接獲醫院通知,復火速奔赴醫院,守在周公身旁,望著冰冷儀器上的復雜曲線漸漸歸零,慢慢不再呼吸,周公平和咽下人間最后一口氣,我在心里默念數十百千遍:“相約來生再見”,時間是下午二時四十八分。孤獨國王寫下“唯美而詩意的最后一筆”,直向不曾行過的行處歇去。我一次次撫摸其足,三時八分冷去;摩挲其頭頂,則直到三時卅三分才完全失溫。周公說過,人死后,頭部最后冷去,其靈魂將歸返天堂。
魂歸天堂之前一個月,周公不再與人說話,眼或張或合,終日喃喃,偶而雙手空中比劃。晚年撰《率筆》四行云:“一切都去了,于是/一切都來了。/于是,我深深深深地戰栗于/我赤裸的豪富!”時間很快抹去人世的一切,塵歸塵,土歸土,一去一來,自然而然。二○一三年五月二十日于居處聊天時,并曾口占一偈:“當處出生,當處入滅;不離當處,而得解脫。”不斷地“參”,探索宇宙奧秘,只要領悟一點就很快樂,終究解悟成壞不二、生滅同時之道。今年二月五日家中對坐,周公不急不徐說了“最后一次”泡澡偈語:“出汗出汗,不要忘了:今日此來,只為出汗。氣血流通,桃花人面;先到先等,不見不散。”通透詼諧一如平常,卻又彷佛先知諭示,直覺周公已預知死神之接近。
周公辭世,大體送至往生室,助念八小時后,法師口誦經懺,手搖鈴鐺,招引魂兮歸來。儀式結束、移靈之前,法師令我焚香告祭數語,才呼叫“周公”,情緒便瞬間崩潰,無法言語。周公走得安詳,將缺憾還諸天地,我則深感愧疚。他自小孤苦伶仃,及長顛沛流離,當然期待老來能安享清福。我總覺得寶玉轉世的周公,該有善女子在旁服侍,一個懂得“如何生氣而不氣人,如何笑而不浪費太多的牙齒”的侍婢,以柔若無骨的手扶著骨瘦無肉的周公,到前庭看紅芍藥,園池賞風荷雨荷。遺憾的是,尋尋復覓覓,理想看護終不可得,只能退求基本生活起居的照料而已。
愈是人多的地方,對周公而言,愈覺荒涼。一向習慣于孤寂和凄清,不喜歡被打擾,被貼近,所以,我們選擇樹林凈律寺安厝靈骨,每年循例開放清明節一日祭拜,其他三百六十多日,周公可與王云五、郎靜山相約聽孟小冬唱戲,晨昏與大化或自己密談,與流水蟲鳥印成知己。
枯、瘦、冷、寂的人生,走到了盡頭,還原為一湖溶溶的月色。期盼散落四處的手稿早日匯整,全集得以付梓,讓周公精神流傳生生世世。水窮云起處,我反復舉唱偈頌,寒煙外,低回明滅,“許或有雙遲歸的手,在昏月下/正沉吟著敲與推”(《門與詩》);脈脈的神情,飄飄的素衣,冥想復喃喃,走過的路再走一遍,說過的話再說一次,在任何一處有詩可讀的地方,在每一個屬于孤獨國的季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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