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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展背后的政治3︱蘇德大戰,藝術珍品如何返還中國
中國藝展開幕三日后(1940年1月6日),中華民國駐蘇大使、中蘇文協代理理事長邵力子致電國內,“蘇聯人民對中國藝術極感興趣,明年正二、三月莫京各校多有關于中國之講題、藝展,各出品足供重要參考,故至早三月底閉幕,甚希望中國允可延長。”“各古畫經閱看均完好,……會屋用科學方法、設備、溫度四時無變,更可請放心。”
留守莫斯科的勵乃驥卻有些不適。他在電報中稱:“預計會期至少當需半年,……職等并無重要工作,留駐國外似屬無謂……現職等雖因在會幫同招待,按月由蘇津貼美金三百元,但實際生活費兩人月非六百美金不辦,應否辭去招待先行回國之處,伏乞電示祇遵。再,蘇京氣候奇寒,必需添置服裝等費,并懇準予報銷。”故宮博物院院長馬衡接電后直接上書請示行政院院長蔣中正。得到恩準后,勵乃驥先期回國。
1941年2月,孫科得到邵力子的蘇聯來電,“中國藝展在莫逾年,成績美滿。……擬改在列寧格勒繼續展覽,以饗彼方愛慕中國文化與研究藝術者之愿望。”蘇方意見,經蔣中正3月3日批準,通告故宮博物院、中研院等單位。
1941年,歐洲形勢波云詭譎,蘇聯逐步調整遠東政策,應付戰局。4月13日與日本政府簽訂兩國中立條約,蘇聯聲明保證尊重滿洲國的領土完整和不可侵犯,日本保證尊重蒙古人民共和國的領土完整和不可侵犯。這些條款,是對中國主權的嚴重侵犯,對中國抗戰產生了負面影響。6月22日凌晨,德國進攻蘇聯,蘇聯再已無暇東顧,遂停止對華援助。中國的報紙報道,“蘇德邦交決裂,戰事爆發及蘇境各重要城鎮均已遭受轟炸消息,則列寧格勒密邇戰區,自亦斷無幸免之理”。

送展蘇聯的各相關單位對那些文物的遲遲未歸本存疑慮,而今更是憂心如焚。6月23日,故宮博物院理事會請示行政院,“未知運往展覽物品已否預有準備移離險地?且此次蘇德擴兵蓄勢已久,將來戰爭必極激烈,展品若任留置,殊為可慮。至現在應否由我駐蘇大使館先行收回保管,抑即設法啟運歸國之處,除逕呈行政院核奪,迅籌善后辦法,并懇準先電令我駐蘇大使館速為探查明確及與該國對外文化協會妥商目前安全存置方策。”
7月4日,當初,在文物送展的合同上簽字的故宮博物院常務理事周惺甫、張伯苓、張溥泉、朱騮先、陳立夫、葉楚傖、吳稚暉、王雪艇等,直接致電駐蘇大使邵力子,“請向蘇政府交涉,及早運回送展文物。”邵力子回電,“已兩次向對外文化協會洽商,據答蘇聯自身古物珍品亦甚多,必有安全措置,現正催詢具體辦法,務期真正安全。至趕速運回一層,此時諸多困難,本館同仁均未敢負此重責,請兄等迅籌派員前來。惟蘇方自信戰事有把握,我國亦正有戰事,堅請運回在彼固難拒絕,但一經接收,責任即在我方,非先有妥善運輸辦法,亦非真能安全,似須慎重考慮,乞裁察。”邵力子在回答外交部密電中稱,“頃據蘇對外文化協會答復,蘇聯最高藝術委員會委員長赫拉姆欽柯已親赴列寧格勒辦理保護古物事宜,蘇聯人民委員會有命令中國古物應與本國愛米達日博物館(即冬宮博物館)所存最貴重物品同樣盡力,盡先妥為保護。至起運回華,則蘇聯主管機關認為現時諸多困難,亦更危險,暫不宜輕動,以妥予保存為宜云云……”這當然是無可奈何的權宜之計。7月21日,行政院代理秘書長蔣廷黻批示:“應準照辦。”
國人喁喁之望,當事人如荷千鈞。駐蘇大使邵力子一有情況,立即電告國內。國府外交部部長郭泰祺與蘇聯駐華大使潘友新,中蘇文協會長孫科與全蘇對外文化協會會長凱緬諾夫等,多渠道溝通。蘇方堅稱,中國藝展品并不在列寧格勒,已與蘇聯艾米塔博物館珍貴古物同存于絕對安全地方;目前長途運輸不只困難,且有危險。
9月底,德軍兵臨莫斯科城下,蘇聯戰局持續惡化。10月11日,蘇聯代表理法諾夫告知中國駐蘇使館參贊劉澤榮,稱“盡管由于戰爭在運輸上有巨大困難,但蘇聯方面還是認真考慮了中國政府啟運藝術展品回國的要求。鑒于此,已向藝術事務委員會和對外文化聯絡協會發出相應指示。中國方面可派出代表辦理接收手續并處理與啟運相關的各種技術問題。請與對外文化交流協會和藝術事務委員會接洽”,并透露中國藝術品與愛米達日珍貴古物一同存放于斯維爾德羅夫斯克(今葉卡捷琳堡)。
10月26日,行政院致電邵力子,“國人對于古物素極珍視,以前運英展覽之古物展覽期滿,即行運回,即在平時亦未遲延。運蘇展覽之古物現已留蘇二年,舉國懸念,此次交涉回運乃我方重視國寶之常情,本與戰局如何進展無關。茲又據故宮理事會鄭重決議,理事會對古物負有保管重責,堅請運回,先擇故宮及中央研究院古物商由蘇方特派專機飛運蘭州,至其它近代文物不妨暫緩,以免運輸上給予友邦困難,仍希向蘇方竭力交涉并盼電復。”邵力子回電遵囑,并建議,“以古物從存放地點到阿拉木圖既通火車,可不堅持用飛機裝運,惟從阿拉木圖到蘭州則非用飛機不可”。
1942年1月,蘇聯對外文化協會副主席佐托夫會見劉澤榮并表示,啟運工作已準備就緒,首先啟運故宮博物院和中研院藝術品。中國駐蘇大使館也去電知照行政院,稱“展品即將啟運,囑早準備,以免臨時倉皇措手不及”。中方隨即組織外交部、交通部人員將一切應辦事務籌備妥當,由交通部包定中蘇航空公司專機以備不時之需。
然而,到了4月初,蘇聯方面稱“阿拉木圖飛機場化雪積水”,飛機無法起降;4月29日又表示“因戰局關系運輸極為忙迫,不能即撥飛機”。中方又是接二連三地催促。5月12日,孔祥熙終于得到蘇聯外交部VOKS通知,決定撥車裝運送展文物至阿拉木圖。
國府行政院會同交通部、故宮博物院等相關單位制定了《飛運古物辦法》,“由交通部飭令中蘇航空公司哈阿航空線特派專機自阿拉木圖起運至哈密,并令渝哈航空線特派專機自哈密接運至蘭州”;故宮博物院派勵乃驥前往押運并負責監管貨物的裝機、換機等工作;行政院知照沿途“新疆、甘肅兩省軍警各有關當局派隊在飛機經停之伊犁、迪化、哈密、肅州、蘭州各處飛機場于飛機停裝卸時妥密保護”……

6月下旬,中國參展藝術品通過鐵路運輸,由斯維爾德羅夫斯克抵達阿拉木圖。此時,處在戰火中的蘇聯,男人上了戰場,后方靠著土豆和女人的力量支撐,隨時都可能生變,航運一拖再拖。
7月18日,勵乃驥等由重慶起程搭乘飛往哈爾濱的班機,23日飛抵迪化(今烏魯木齊),續乘30日班機飛往阿拉木圖。阿拉木圖是古代中國通往中亞的絲綢之路的必經之地,盛產蘋果,1929年成為哈薩克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首都。31日,勵乃驥即會同駐蘇大使館所派協助人員胡世杰、駐阿拉木圖領事趙登城,前往蘇聯外交部駐哈薩克共和國辦事處,與代表蘇聯最高藝術事業委員會的國立美術院東方科科長路利耶教授等晤面,按照國際成例互驗證書,并由辦事處主任斯米諾爾夫暨哈薩克共和國藝術委員會副主席魯啟科參加協商,定于三日后點驗交接。
8月3日晨,勵乃驥與胡世杰在機場會同路利耶教授開始點收工作,先逐一查驗故宮博物院文物,書畫惟缺失包裹唐李昭道“洛陽樓圖”的緞袱一方及明王紱“鳳城餞詠”軸紅木軸頭一個,“銅器10件、玉器40件均完好無訛”。續點收中研院、中蘇文協的展品,均完好如數。后又將所有展品添加紗布、棉絮、油紙、蒲包墊牢扎緊,以防長途轉運損壞,總共裝了鐵箱、木箱、皮箱、蒲包18件,每箱隨即加鎖,標貼行政院與故宮博物院封條封固,交由蘇聯海關暫行保管,以待裝機啟運。此項工作延續至8月12日完成。
駐蘇大使邵力子設筵宴請蘇方在事人員暨彼邦藝術界人士以資答謝,藉敦睦誼,并約駐阿領事館全體人員作陪,賓主盡歡,互祝勝利。此時,美國海軍中途島戰役打敗日軍,贏得主動權,太平洋戰區出現轉折點。
展品已經交接,預定包機遲遲未來。我方人員恐淹留生變,迭電催促,直至8月31日中蘇航空公司包機始由迪化飛阿拉木圖。其時,中蘇航空公司提出,所包專機攜油量有限,須在哈密、蘭州、重慶沿站供給往返油料。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一切只能聽任。9月1日晨6時半,專機起飛,10時飛抵迪化。翌日晨6時復由迪化起飛,取道哈密,當日午后一時抵達酒泉。因油料告竭未能續飛,商請空軍總站及歐亞公司接濟汽油,皆遭婉拒。后致電甘肅省政府主席谷正倫請求救濟。又拖了五日,空軍總站接到借撥汽油的命令后,始加足油,中午12時30分飛抵蘭州。隨將展品卸下裝入卡車,另派憲兵守護。其時,蘭州上空時有敵機偵察,勢難久留。7日奉令就近洽商改裝中國航空公司8日班機運渝。而蘭州站主任聲稱,已接總經理電令,拒運展品。嗣經甘肅省政府秘書長王淑芳出面交涉,方允記賬承運。8日12時30分,中國航空公司班機起運,午后4時抵達重慶珊瑚壩機場。即由憲兵等沿途護送,運回故宮博物院駐渝辦事處及中研院總辦事處。

9月11日,故宮博物院常務理事王世杰暫時點驗了這批送蘇展品。一來二去,備經阻折,所幸展品無損,惟失兩件不甚貴重之附件。9月23日,王世杰、羅家倫、張道藩等齊聚故宮博物院重慶辦事處,與馬衡院長一起,共同逐件點驗,證明無訛,并在點驗清冊簽名證明。
盡管這批文物還未得其所哉,這批文人也不知還會流浪多久,但那根緊繃的弦,總算暫時松弛下來。
參考文獻:
《有關北平故宮博物院參加蘇聯藝術展覽會經過情形史料一組》,李寧選輯,《民國檔案》,2007年4期。
《中央研究院揀選文物運蘇參展相關函電》,劉鼎銘、胡嘯海、趙云瀾選輯,《民國檔案》,2007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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