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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展背后的政治2︱抗戰方殷,故宮和中研院如何挑寶貝送展
1939年5月10日,國府行政院致函內政部、教育部、國立北平故宮博物院(簡稱故宮博物院)、國立中央研究院(簡稱中研院)等單位:“蘇俄政府藝術部為宣揚中國文化,定本年九月在莫京開中國藝術展覽會,已搜集我國藝術品千五百余件,另請我方搜集我國近代及古代藝術品若干。關于近代作品,已請邵力子兄負責接洽辦理。關于古代作品:(一)在安陽出土之商殷時代青銅器、骨甲刻片及玉石雕刻;(二)周秦漢銅器、陶器、玉器、骨器;(三)漢魏唐宋雕刻及唐宋明清之繪畫等,均請商請中央研究院、故宮博物院等關系機關負責將每種搜集數件,于本年七月前海運來俄,其可贈與或必須歸還者均須分別標明,運費由蘇俄負擔,并希電復。”

每一單位乃至個體的感受,總會與國家意識有距離。尤其是那些文物的發掘者與保管人。
九一八后,隨著日本侵華戰爭機器步步緊逼,華北失去屏障。1933年2月至5月,國民政府責令重要單位將文物圖書檔案緊急南遷。故宮博物院的19000箱文物從北平運至上海,一年后又轉運到首都南京新落成的朝天宮,并設立故宮博物院南京分院。
1937年淞滬會戰爆發后,眼看南京危急,文物分三條路線緊急轉移:選出80箱精品文物以汽車運載,走南線,經長沙、貴陽,運往貴州安順;船載9369箱文物為中線,經漢口、重慶、宜賓運抵樂山,落腳安谷鎮七家宗祠;7281箱文物裝火車,北線經由寶雞入川運至峨眉山寺廟。
如同“救焚拯溺”,故宮博物院除了辦事處少許人遷往重慶,絕大多數人員分赴各處參與押運工作。院長馬衡押送文物走北線,有《過明月峽》詩為證:“驅車明月峽,暮色上征幨。辟路才容軌,巉巖似覆檐。云開清幛出,江緩碧波恬。屈指中秋近,清輝耀素蟾。”(《馬衡日記附詩鈔》,紫禁城出版社,2006年版,250頁)青年研究人員莊嚴回憶,“在碼頭或車站搶運文物的時候,一有警報,大家就馬上躲起來,藏在火車下或是屋檐邊,警報過去又出來繼續工作。”他押運80箱精品文物走南線,先到長沙借湖南大學圖書館暫存,再經桂林到貴州。妻子與三個幼子隨他鞍馬勞頓,風雨兼程。最后,這批文物運到貴州安順縣城外的華嚴洞存放。莊嚴的第四個兒子莊靈即生于此地。彼時物資匱乏,薪水有時無法按時匯到,家屬為補貼家用,常去兼職教書。此地雖無敵機轟炸之虞,但山洞潮濕,且多白蟻,于是天氣晴好的日子,他們得開箱查驗和晾曬文物……
得知國家要組織文物送展蘇聯的消息,故宮博物院同人顧慮重重,即向院理事會提議,“古物由各機關酌選運俄,但不得贈送;運輸宜循陸路”。6月1日,故宮博物院回覆行政院,“擬在貴州安順縣華嚴洞保存文物中選唐、宋、元、明、清繪畫及織繡五十件,古玉器四十件,銅器十件,編制目錄,裝箱待運。”一批文物因曾參展1935年的“倫敦中國藝術國際博覽會”,故一批外包箱可直接使用。這樣就省去了很大部分工作量。
按行政院意見,送展最重要的古物即河南安陽殷墟的發掘物,那是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簡稱中研院史語所)足可傲世的偉績。戰前十年,他們組織的15次河南安陽發掘和3次山東城子崖發掘,出土了大量的青銅器、陶器和近兩萬片有字龜甲骨,為此獲得法蘭西學院授予的“儒蓮獎”。這批文物,使公元前約一千四百年的殷代傳聞變成了信史。而在蘇俄所在的歐亞大陸北部,直到公元6世紀前還處在氏族公社時期。
“成功的花,人們只驚慕她現時的明艷! 然而當初她的芽兒,浸透了奮斗的淚泉,灑遍了犧牲的血雨! ”(冰心《繁星?春水》)要將那些珍寶送展,對于史語所的學者而言,如同兵荒馬亂時送走自己的孩子。抗戰以來,傅斯年率領中研院史語所,帶著圖書文物,從南京到長沙,再遷昆明。1939年1月20日,在昆明城外龍泉鎮,傅斯年為四歲愛子傅仁軌畫了一張旅程圖,圖上題記,“小寶的一個生日,是在牯嶺外公外婆家過的。爸爸在南京看空襲。生下三年,走了一萬多里路了!”他要兒子記住這段苦難經歷。
除了對送展文物的愛不釋手,還有對蘇聯的不信任。1932年6月19日,史語所所長傅斯年在《獨立評論》上發表《中國現在要有政府》一文稱,“因為民族主義與人道主義,所以反共反蘇。”他在晚年(1950年)的文章《自由與平等》中寫道,斯大林的蘇聯是一個“獨占式的國家資本主義”、“選拔式的封建主義”、“唯物論的東正教會”。(傅斯年《自由與平等》,載《自由中國》第1卷第1期)

史語所畢竟是代表國家的最高學術研究機構。1939年5月28日,傅斯年致函中研院總干事任鴻雋,提出實施意見:
一、揀選之時間。查本院及故宮博物院所保管之古物均分存各地,在山洞中或鄉村中堆積如山,為揀選有代表性之一套,勢須開箱在一半或三分之一以上。因交通之不便及避免敵機轟炸,因而不能遷入城市整理。有此事實上之困難,故揀出此一套古董勢須有兩個月左右之時間。
二、運輸之道路。該院長來電“海運來俄”,查所謂海運來俄當有三路:甲、海防至海參崴。查此路直達航線須轉上海,勢必為敵人扣留,故不能行。乙、由昆明運至海防轉香港或星埠然后西運,或由昆明經陸路運至仰光然后西運。以上兩路無論走何一路,由昆明至星埠或仰光皆須計算需時一個月。因各路擁擠,貨運之方便甚不講求也。丙、至波塞(Po rtsaid)后,經達靼海峽至里海北岸入蘇境,此須至少二十日至一個月。或經地中海、大西洋、北海至列寧格勒,此須至少一個月。故無論走何一路,自昆明啟程至莫斯科至少須三個月。……總之,“七月前”之說乃絕不可能。
三、范圍。查屬于本院者,僅有原電第一項:“在安陽出土之殷商時代青銅器、骨甲刻片及玉石雕刻”等。查此類大件運輸極不易,如必運,即更需延長其時間,以便裝箱。小件多殘者,甲骨以在路上必碎,每次遷運至一地,即須由主管者重新粘成。此次展覽本院勢不能派人隨往。故其大部分應以照片代替,至莫斯科加以放大,以便展覽。
四、押運人選。本院因經費照六三折發,裁員甚多,目下無干員可派。故如決定舉行時,應請他處人員代為料理。
五、贈送。本院發掘安陽古物,與河南省政府及地方人士原有約定,不得贈送國內外任何機關或個人,故此事出于本院權能之外。……
6月1日,行政院召開藝術品運俄展覽案審查會,相關單位負責人陳克文(行政院)、陳禮漢(教育部)、張繼周(內政部)、馬衡(故宮博物院)、朱希亮(中研院)等與會。經過討論,擬定以下意見:
一、時間 1.鑒于中央研究院及故宮博物院所保管之古物,現均分存各地山洞或鄉村中,如須開箱提選,中央研究院約須六星期,故宮博物院約須一個月,始能畢事。2. 原電稱赴蘇海運可分三路:(一)由昆明至海防轉海參崴,經西比利亞鐵路以達莫斯科,須時將及兩月;(二)由昆明至海防轉香港至星埠,或由昆明經陸路至仰光,然后西運以達莫斯科,均須三個月,合計上列甲、乙兩項所需時間至少三個月或四個月,故最早亦不能于九月前運抵莫斯科。
二、海運安全問題:查由海防至海參崴,中間必須經過上海,此路極不安全,如由海防轉香港至星埠,亦有相當危險。為慎重起見,如能援照參加倫敦藝術展前例,來回由蘇聯派艦接運,則可無虞。
三、提選范圍:照原電第一項所列安陽出土之殷商時代青銅器、骨甲刻片及玉石雕刻等件,系屬中央研究院所保存,此類古物大件運輸不易,裝箱更費時間,小件多殘缺,骨甲易碎,每運一次必須重粘一次,大部分應以照片代替。原電第二項周秦漢銅器、陶器、玉器及第三項漢魏唐宋雕刻及唐宋明清繪畫,故宮博物院僅有銅器、玉器及繪畫等,其它悉付缺如。
四、押運人選:至少須派主持者一人、助手二人,且須對于古物具有經驗及通曉俄文或其它外國語文者,以資辦理保管、陳列、宣傳等事宜。
五、贈送:中央研究院所發掘之安陽古物,前與河南省政府及地方人士原有約定,不得贈送國內外任何機關或個人。故宮博物院所存古物,亦無可贈送之件。
六、經費:運費雖可由俄國負擔,但押運人員之來往旅費、古物裝箱費、由貴陽運往昆明、昆明運往海防或仰光之運費等,似不能不由政府籌撥。應俟決定參加后再行編列概算呈核。
依照上述各點,七月前將古代藝術品由海道運抵俄京事實上決不可能,即于九月會期前運到亦極困難,至海運之安全問題、押送人選暨經費等項似亦須事先決定。此項展覽其意義自極重大,究竟應否提選古物參加,抑如何辦理之處,擬請院會決定。
比對幾天前傅斯年的信,此次審查會的意見,極為相似,顯然是“傅大炮”的威力。6月12、13兩日,傅斯年、李濟接連致電任鴻雋,申告“一周檢定說絕辦不到,檢齊至少必須六周至兩月。此項發掘與豫省府原有約,今經陸運極易顛破,安全亦非倫展之比,故非經其同意未便擅動。有此各種困難,八月會期決趕不到。”“殷墟品多易碎或落皮,兼以時促,擬一律用放大照像精為選制,轉易有效。”
6月15日任鴻雋回復,“兩電奉悉,已送行政院請轉電孫院長商洽。政院意仍望實物與照像并行,盼即分別著手辦理并電復。”任勸說老友可適當變通,“即選幾件不十分重要的古物裝置妥當,送空長途,……定完璧歸來,固是天下好事。”

6月18日,傅斯年再致函任鴻雋,語中夾槍帶棒,頗有怨尤:“自發掘殷墟,十年矣。其初數年,雖自始即富有歷史的無上價值……侯家莊出之于前,小屯繼之于后(小屯之數量、美術品小得很多)……以歷史價值言,固自始即為頭等重要;……一般人看了,固莫名其然,只見其破碎乎。今孫公提倡之展覽,是美術,不是考古學。如作考古學之展覽。至少須給我們三個月的準備,用作說明……弟確認為系統選擇做不到……此所謂明知其做不好,做不成,而做要者也。”最后答應:“選品以重復者為限。重復之定義如下:質、形、花樣、大小全同者,擇出其一或一以上。”“自奉令核準此事之日起,至7月10日止,辦理此事,包括做箱子。”(《傅斯年全集》卷七,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198-201頁)
傅斯年并非不配合,陳情確有其事。以國立中央博物院籌備處主任李濟所寫《國立中央博物院籌備處九年來籌備經過簡要報告》為據:“(1939年)本處自遷渝后,古物庋存沙坪壩倉庫,尚稱安謐。五月渝市慘炸,各機關奉令疏散,本處亦呈準遷移昆明辦公。沙坪壩存物乃有重策安全之必要,因議定擇地分存辦法,經呈準備案,分途進行。惟以交通工具困難之故,不能遽行起程,遲之又多方交涉,始于六月終獲運送首批古物五十三箱于昆明,七月終運送二批古物七十八箱于嘉定,九月終由成都運送川康標本十二箱于嘉定,均需妥為庋藏,派員駐守,并造具清冊,先后密呈教育部備案。十月初古物運完,乃依遵前令將處內人員、文物全部遷移昆明。”(《民國檔案》2008年2期)
6月20日,孫科回復,“安陽出土之殷墟品既不宜陸運,自可用放大照片代替,已據情通知蘇聯對外文化協會矣。”但6月23日任鴻雋仍致電傅斯年稱:“政院得孫電言殷墟品可用放大照片代替,政院仍主略送實物,石刻模型可不送,如何,盼復。”次日行政院院長孔祥熙也致函中研院,“隨古物赴蘇專家三人,應由故宮博物院委派二人,貴院委派一人。”

幾經反復,行政院與中研院于7月1日商妥送展事宜:一、選送殷墟品照片約80幅,古物計甲骨、戈矛、車飾、爵杯、大刀、石刀、骨桕等20件;二、交通部公路總管理處已令西北路局抽撥一輛裝載展品的卡車,于7月10日在昆明接運;三、故宮所派專家兼押運員勵乃驥、傅振倫已先來重慶購制服裝,中研院如無專家可派,請派員押運至重慶,交托故宮所派之員押運赴蘇;四、車抵安順時,請至華嚴洞接運故宮古物。孔祥熙還密電云南省主席龍云與貴州省主席吳鼎昌:“古物共裝載大卡車一輛,定7月10日由昆明起運經公路赴蘇,希酌派衛士隨車由昆明至貴陽、貴陽至重慶護送。”
7月11日,中研院送蘇的兩箱殷墟出土展品,由史語所的楊雨生押送,自昆明啟運,7月19日抵重慶,交予故宮博物院勵乃驥、傅振倫接收。8月3日,故宮博物院院長馬衡致函國府行政院,此行的出國路線“擬循川陜公路經甘、新而達蘇境。惟此次撥運之車客量甚少,非常局促,中途又曾發生障礙,故于過渝時經請加撥卡車一輛,以備不虞。”
經過兩個多月的漫漫長路,這批國寶終于抵達深秋的莫斯科。10月27日,押運員、故宮博物院總務科長勵乃驥發回電報,“古物四箱及附運征品九箱均于本月21、22等日會同各方代表開箱驗視,并無損失,已點交蘇東方文化博物館暫代保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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