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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敬一丹:不認為焦點訪談輿論監督減弱,30號將謝幕主持

2015年4月27日,是央視著名主持人敬一丹60歲的生日,澎湃新聞(www.kxwhcb.com)獲悉,4月30日,將是她最后一次主持《焦點訪談》。
是的,敬一丹退休了。
她用了2年時間來提醒自己這一天要告別的現實,其中用了1年時間,以寫書的形式,把20多年來走過的路,做過的一個個節目統統回憶了一遍,“我不是稀里糊涂說再見了,要給自己和觀眾一個交代。”
馬上到來的5月,敬一丹的新書——《我遇到你》,即將出版。
4月25日,中國傳媒大學,敬一丹特意將澎湃新聞(www.kxwhcb.com)記者引到我國著名播音藝術家齊越老師的塑像前,說:“齊越老師是我的導師,他是嚴師。”她還指著前面那一片小樹林:“這就是我們那時候練聲的地方。”
“八百標兵奔北坡”,“如果馬上有人接:‘炮兵并排北邊跑’,那一定是咱播音系的。”敬一丹說完,就是一連串兒爽朗的笑聲。
圈內人管敬一丹叫“敬大姐”,她在自己40歲、《焦點訪談》一周年的時候加盟其間,從此再未離開。她攜手那時才20多歲的白巖松們一路走來,白巖松有句話在令人感慨唏噓之余,又激發著人們無限向往那個黃金時代:“那個時候我還叫小白,那個時候我還沒有白頭發……”
媒體環境在發生巨變。“我遇到廣播的時候,廣播很強勢,后來又趕上了電視的發展期,我很幸運地體會到電視的巔峰期。到今天新媒體時期,我想安然退休,但新媒體的發展速度比我想象得更快。我就想,干了那么多年電視,我能不能經受住新媒體的沖擊。”
敬一丹試圖說服自己,“其實這樣也是一種機遇,我遇到一個生機勃勃,很難預料能發生什么變化的態勢,也是一種豐富。前面有目標,后面有來者,會讓人更積極。比如明年,我們會共同面對什么?這是讓人很興奮的事情。”
60歲的生日,敬一丹將在工作中度過。“以后的生日無論怎么多彩,我都會珍視2015年的這個工作中的生日。”
當被澎湃新聞問及這是什么意義上的退休,敬一丹的回答想必能讓所有喜歡她的觀眾松口氣,“別以為再也見不著我了,我只是不做《焦點訪談》這樣的固定欄目的主持人,一些非固定欄目、特別節目還會有所參與。”
澎湃新聞很好奇:“你會像你的很多前同事一樣,加盟某個網絡新媒體嗎?”
“央視網算新媒體嗎?”她認真地反問,“我對傳統媒體依然有某些特殊情結。”
走在母校盎然蔥翠的校園里,談及未來,敬一丹說也許會按五年的節奏做計劃,“現在先定定神,遙望一下,還有各種可能,但可以確定的是,會有更多的機會在這片校園里遇到。”
如果回到20歲
“我真想再遇到一次20歲,讓我有更多選擇。”
1976年,21歲的哈爾濱姑娘敬一丹,作為最后一屆工農兵大學生,被推薦來到當時的北京廣播學院。僅半年后,恢復高考后的第一屆大學生(77級)也進入了大學。
原本覺得自己是幸運兒的敬一丹立馬知道了“區別”:為什么他們大學要讀4年,我們2年就畢業了?為什么他們可以學英語,我們不能?為什么他們可以像像樣樣上專業小課,我們就得在宿舍上?
敬一丹頓悟:哦,原來我這個算不得正宗的大學生活。
帶著諸多的不滿足,敬一丹畢業了,旋即開始思考:如何再回到母校。路只有一條:考研。
最大的攔路虎當仁不讓是英語。彼時的敬一丹剛剛夠認識26個字母,于是到處打聽研究生英語考什么,結果周邊沒一個人有此經歷,也罷,直接進考場看試題。
第一次進考場,看別人都在刷刷刷地寫,敬一丹硬著頭皮亂涂一氣,掐著表一到30分鐘能交卷了,她立馬逃也似地離開考場。這個“第一次”讓她痛定思痛回去攻克英語,終于到第三次,她英語考了66分,得以成功回到母校。
敬一丹的導師齊越,就是1949年開國大典上在天安門城樓上播音的那個齊越。當敬一丹顫顫悠悠地告訴齊越,自己的畢業論文想研究節目主持人的語言時,齊越在表示支持之余,更給當時最響當當的幾位主持人分別寫了小紙條:“我的學生小敬正在做……請您能夠幫助她。”
“當時中國的主持人實踐剛剛開始,別說現成的研究文章,連一篇學習體會都很難找到。”敬一丹告訴澎湃新聞。
可見,敬一丹是從一個研究者,后來轉型為實踐者的。
畢業后留校任教,敬一丹的第一批學生中,就有今天家喻戶曉的張澤群、孫小梅、張政等人,“當時看著孫小梅他們一張張聰明的臉龐,心底直發慌,哎喲天哪,我拿什么獻給他們?”敬一丹用“瘆得慌”的語氣形容當年。
后來,敬一丹很幸運地被學校派去電視臺實踐,當時的任務是:積累素材,回來寫電視播音講義。結果,同樣年輕的敬一丹被電視臺緊張、刺激、新奇的生活深深吸引,她告訴播音系主任,自己想去電視臺工作,40歲以后再回來教書。主任當時自然不答應,直到一年多以后,這位主任理解了敬一丹。
1988年,敬一丹正式成為央視一員,但對母校,她至今不忘當年的承諾:隨叫隨到。
輿論的力量
“幸好我在40歲,特別容易產生惰性的時候,到了一個年輕的團隊里,太年輕了這些人。”
1993年12月2日,央視新聞評論部正式成立。
1994年4月1日19:38,《焦點訪談》開播,央視一套每天《新聞聯播》之后的渾厚男中音:“時事追蹤報道,新聞背景分析,社會熱點透視,大眾話題評說——每日請看《焦點訪談》”,開始響徹大江南北,這四句話在節目開播六周年的時候,濃縮為“用事實說話”。
敬一丹是《焦點訪談》一周年的時候加入的,今年整20年。她是這樣理解這個節目的:“它也會改變一些人的個人命運,但它更大的意義是喚起關注,改變個人命運是偶然的。”
今天有人質疑《焦點訪談》輿論監督的作用弱了,敬一丹并不認同,“《焦點訪談》初創時是一枝獨秀,現在輿論監督遍地開花,人們對《焦點訪談》的期待,還希望像當年那樣引人矚目。原來人們不知道輿論監督是什么,看了《焦點訪談》才知道原來可以這么監督,現在再厲害他也覺得不夠。所以現在是主戰場分散了。”
曾參與創辦《焦點訪談》、現任央視副臺長的孫玉勝在其作《十年——從改變電視的語態開始》中,這樣評價輿論的力量:輿論的力量只是一種間接的力量,它能否作用于被監督人,能否影響被監督事件的發展,那得看整個社會是否有一個良好的“信息采信”系統和“輿論征用”環境。換句話說,新聞媒體本身是不能獨立完成監督的,一個社會的監督手段也不能是惟一的,除新聞的監督外,還應有行政的監督和法律的監督。“輿論”只有與法律的力量、行政的力量接通之后,才能切實有效地作用于社會。
而對《焦點訪談》的生存與成功,孫玉勝認為:“顯示了政府的成熟與自信。正是有了這種自信,才有了寬松的輿論環境。”
如果說《焦點訪談》總給人帶來很多“陰影”,主持每年元宵前后的《感動中國》節目,使敬一丹仿佛置身“春天里與好人約會”。
“13年了,這是我職業生涯最珍貴的積累,它使我有信心。對未來、對人、對時代的變化有沒有信心,這對媒體人太重要了。”敬一丹說每每主持完心里都特別飽滿,“幸虧我遇到了。”
人生的魅力在于永存希望,而希望就意味著總是面臨很多選擇。如何選擇在于自己的判斷力,而不同的選擇往往指向不同的人生際遇。
曾有人向敬一丹當面指出,“你很有道德感召力,但沒有票房號召力,你要是像崔永元那樣有點缺點就好了。”
敬一丹非常重視這個評價,覺得特別準,“其實意思就是你有點個性就好了。”
但是,誰又能說她一點兒個性沒有呢?從高校到央視,從經濟部到新聞評論部……每一次選擇背后,是什么在起作用?“我由衷地喜歡,我知道自己適合什么。”敬一丹自覺是一個“內心一旦涌動起來,就會非常珍視”的人。
今天,敬一丹再次面臨選擇,“也許我會去回訪那些我采訪過的孩子們?也許我會追隨我的女兒去做公益?”
是呀,誰知道呢?
【對話】
敬一丹談公益:中國更靠譜的公益慈善要靠新一代
澎湃新聞:大家都猜測你退休后也許會投身到你女兒參與的公益項目“美麗中國”去。
敬一丹:實際上關注公益事業,還是我女兒首先進入的。郭美美的事情出來以后,我女兒跟我說,要看看規范的、可持續的公益慈善方式是什么樣的,所以她就進入這個領域了。
澎湃新聞:當時她是在跟你商量嗎?
敬一丹:這事她還真沒有跟我商量,實際上只是一種“告知”,全家一塊兒吃飯,席間她很正經地說,這一星期她已經辭職了。
澎湃新聞:那時候她做什么工作?
敬一丹:主要做市場銷售工作。她后來給我看辭職信,她提到,這個工作很有挑戰性,也很有鍛煉,但是她還有一種心理上的愿望沒有辦法得到滿足。
澎湃新聞:辭職就去了“美麗中國”?
敬一丹:是的,這樣我才關注到“美麗中國”,我女兒負責募資。這在我看來是太有困難的一項工作了,但我看她可以用不同的“版本”跟人介紹公益項目,30秒的、2分鐘的、2小時的……她看機會就說。
澎湃新聞:我們看到4月18日你參加了“美麗中國”在上海的慈善晚宴。
敬一丹:我那天是作為志愿者去的。我親眼看到了那些孩子的變化。“美麗中國”從中國一流大學招募優秀的、對教育有熱忱、具有領導力的畢業生,經過嚴格密集培訓后,輸送到教育落后地區完成兩年的全職、一線教學任務。他們給當地的孩子們創造了很多的“第一次”。比如這群云南彝族的孩子們,四個小老師組織了一個合唱團,問孩子們會唱什么歌,他們怯生生地、只會唱一句國歌。但經過小老師們的努力,我看過一個視頻,孩子們唱的是《天空之城》,眼神完全變了。
上海那天的晚會,這些孩子們的合唱贏得了全場最熱烈的掌聲。我問他們:你們唱歌和不唱歌有什么不一樣呢,小老師們來了之后你們生活有什么不一樣呢?一個孩子說:我們生活有樂趣了。我聽完這話都要掉眼淚了。
澎湃新聞:你似乎特別喜歡孩子,記得你采訪過很多孩子……
敬一丹:我的新書有一章叫做“草樣年華”,就是講我職業生涯采訪遇到的孩子們,我看著他們覺得眼熟,有一種熟悉。
澎湃新聞:這種“交流”也是雙向的。
敬一丹:有一個小老師說,總有一種力量讓我們在看清生活本來面目以后依然熱愛生活。我心想,我像他們這么大的時候可沒有這個認識。作為志愿者,這也是我走近他們的一個機會,我看到每一個人都特別有故事,有很多海歸,很多北大、清華的高材生,都特別優秀。
澎湃新聞:你女兒的“可持續研究”怎么樣了?
敬一丹:我女兒不像我,我比較感性,比如我會為這些孩子、教師動感情,我女兒會想這有什么問題,她是學理工科的,凡事都是想問題。我看她確實在一邊做一邊研究,她是在中國公益慈善最低谷的時候加入的,她就想著解答慈善這件事在中國為什么就做不下去,怎樣才能做下去。現在需要一些有頭腦的,不光有感情還要有智慧的人,去探討并實踐一個可持續的、靠譜的、有信任感的、規范的公益慈善。
澎湃新聞:你想過你能做什么嗎?
敬一丹:在我退休以后,我也可以有更多的時間來做這件事,盡管我和這些小老師在一起的時候,我覺得我不如他們。我就想,我能給他們開什么課呢?我女兒啟發我,說我可以培訓一下小老師們的普通話,也可以給小老師們談一談與人溝通的技巧。
澎湃新聞:在你參與女兒做的公益事業之前,你對公益是怎么認識的呢?
敬一丹:那時候就是偶然的事情,我遇到了,偶然地參與下,還真沒有怎么想過那種規范的、可持續的公益事業。
澎湃新聞:其實你如果要組織公益慈善,應該也是可以做到的。
敬一丹:也有人說我在這方面應該還是有一定號召力的,但我想號召力和能力還是兩個詞,要張羅那么多事,實在不是一件易事。
澎湃新聞:現在公益領域問題還是比較多的,包括政府層面,對一些公益或NGO組織,還有些不放心。
敬一丹:其實如果下功夫去了解的話,有可能就會減少誤解。NGO的生存,包括環保組織等等,對社會有它的積極意義。1990年代,沙塵暴非常猖狂的時候,我加入了“自然之友”,也是一個環保組織。我對空氣清新的晴天格外的珍惜,每一個晴天在我心里就似乎是一個節日。我們有幾位同行是中國第一屆的環境使者,當時是環保部任命的,他們當時就希望用一些民間的力量、媒體的力量來擴大影響,我記得當時崔永元就說,“這個我愿意當”,表現得非常積極。
澎湃新聞:你觀察下來,你女兒募資難不難?
敬一丹:難。
澎湃新聞:現在我國的捐贈文化還遠沒有成熟,社會上要捐贈了就去找排行榜上的富豪們,很多富豪出于對自己捐贈的負責,漸漸都自己成立基金會,自己親自做慈善,而不是通過慈善組織。你覺得募資難的問題主要出在哪兒?
敬一丹:我只能說點感想,這個話題我女兒會比我談得更專業。我覺得公益慈善還沒有形成一種文化。比如說我們對公益慈善的參與,很多時候是偶然的,就是碰上了。其實我自己也是,我剛才說有緣遇到,這都帶有一定的偶然性,而不是說變成一種生活方式。當它成為一種文化、一種生活方式的時候,它就成為生活中的一個安排,生活中的一個內容。這個文化需要多年才能養成。
我在“美麗中國”上海的工作間看這些年輕的孩子做著極其瑣碎的事情,任何細微的事情都自己做,盡力呈現完美。我從心底里喜歡、佩服他們,但我在心里也在衡量,這個事恐怕我還干不了,所以我想中國更靠譜的公益慈善要靠新一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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