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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明行”跳繩隊:黑暗中撕開一道光
文圖:鄒妤珂、胡雅馨、徐菲、楊梓怡
指導教師:劉琳
有訓路星火營 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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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陽光萌動,三點半的鈴聲一響,孩子們一溜煙地涌進了跳繩訓練操場,大家分散開來,進行拉伸、俯臥撐、蛙跳、波比跳,熱身運動進行得如火如荼。隨著教練一聲令下,孩子們迅速到位,跳繩“嗖嗖”地急速揮舞起來,連春日的空氣仿佛都在跟著顫動。細密的汗珠從額頭滑落,這些孩子有著與常人無異的臉龐,唯一不同的是,當你直視這些眼睛,它們不能回視你。
2018年,南昌市盲童學校跳繩隊正式成立,隊里12名成員都是盲童,年齡最大的15歲,最小的不到9歲,有的半盲,有的全盲。他們看不見光,一些孩子從未看過這個世界是什么樣子;他們看得見光,一根小小跳繩帶他們走出黑暗,看見更廣闊的世界。
從黑暗中走來
“30秒82個!保持得不錯!”15歲的胡雨辰聽到教練的夸贊,嘴角微微上揚,略顯靦腆。片刻過后,他挨著操場邊的石階梯坐下,低頭捶打因骨膜炎而格外酸痛的膝蓋。胡雨辰聞到青草、鮮花的味道,聽到同伴的歡聲笑語,觸摸到三月天的小南風,腦海里不禁浮現(xiàn)出課文里的場景。
“春天來了!春天來了!我們幾個孩子,脫掉棉襖,沖出家門,奔向田野,去尋找春天……”這是堂姐曾經(jīng)教給他的課文——《找春天》,胡雨辰背了不下30遍。胡雨辰是先天性盲人,他的世界毫無色彩,也無法理解課文中所說的天空的藍、青草的綠。在來盲校之前,胡雨辰渴望看見的春天,都只能通過這些文字來想象。
胡雨辰家住江西省上饒市余干縣烏泥鎮(zhèn)港背村,父親嚴重弱視,母親大腦受損,常年外出務工,胡雨辰從小和奶奶一起長大?!八麄兌疾缓臀艺f話,別人都罵我,沒有人和我玩?!痹谕g人口中,他是“怪物”,在村里人眼中,他是“廢人”,家人保護胡雨辰的最好方式,就是整日把他關在家里,盡量不出門。胡雨辰?jīng)]有朋友,他的童年封閉而安靜,黑暗賦予了他內向敏感的性格,也讓他對紛揚世間的光明有更真切的渴望。11歲之前,胡雨辰最大的愿望就是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胡雨辰家庭貧困,沒有能力培養(yǎng)他的興趣愛好。對于胡雨辰來說,“看電視”就是最好的娛樂方式。胡雨辰熟悉家里電視機遙控器的所有按鍵,電視聲音開著,小雨辰和奶奶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常常從清晨坐到黃昏。日子單調,習慣了倒也沒有那么難熬,只是偶爾會想念堂姐在家時的熱鬧。每逢在九江讀高中的堂姐回家,胡雨辰打心眼里感到快樂。堂姐大他3歲,常常教小雨辰讀書、寫字、唱歌,為他講電視、讀小說、買零食……堂姐告訴他,雖然看不見,但是他能做的還有很多。
2017年8月26日,余干縣委書記胡偉走訪港背村,又一次來到胡雨辰家。胡雨辰因為視力原因一直未去上學,是胡偉放心不下的幫扶對象。胡偉此前幫助胡雨辰聯(lián)系了南昌市盲童學校,從雨辰父親口中得知住宿問題還未解決,“我來解決住宿的事,到時候搭我的車去上學?!?/p>
開學當日,胡雨辰一路上緊攥著父親冒汗的手,忍不住擔憂:大齡內向的自己能否適應學校生活?“今天太陽真大。”胡雨辰思緒被胡書記開口打斷,轉頭朝向車窗,幾縷陽光灑在他的臉上,暖洋洋的。
少年的追光之旅
“跳得不錯,有興趣加入學校跳繩隊嗎?”
胡雨辰愣了,點了點頭回應體育老師。
這是他第一次被肯定。因為看不見,胡雨辰在家不敢出門,遠離社交。胡雨辰八歲時,堂姐教他跳繩,雙手握住跳繩,繩子中部放在腳后跟處,手腕發(fā)力向前搖,繩子碰到前腳趾頭時腳尖用力,迅速跳起。一次又一次感受跳繩在鞋底通過,胡雨辰揮動著、跳躍著、喘息著,像是有一條剛剛蘇醒的河流,在他身體里橫沖直撞。堂姐回學校前,給胡雨辰留下了那根跳繩。從那天起,胡雨辰每天都堅持跳繩,這成了他封閉生活中為數(shù)不多的樂趣。
來到盲校后,老師們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在看不見中,總有一種看見?!笨梢哉f,跳繩是他黑暗世界里的一束光亮。2018年10月,胡雨辰加入了南昌市盲童學校跳繩隊,一顆“想要看見”的種子在他心中生根、發(fā)芽。
可是,現(xiàn)實總給人當頭一棒。
“左右手交替,一拍一動,手臂放在前方交叉,”徐麗扶著胡雨辰的手抓握繩子兩頭的手柄,雙手甩繩,“很好,一、二、三——左腳跳起來,沒事,再來一次,一、二、三、四——手搖慢了,再來……”一個簡單的單搖交叉動作,跳繩隊里只有胡雨辰?jīng)]有任何進展。徐麗看著這個頭發(fā)已被汗水沾濕成一綹一綹的男孩,捏了捏他微駝瘦削的肩膀,說:“慢慢練,不用著急,他們看得見,比你學起來簡單?!焙瓿叫乜谝騽×掖⒁黄鹨桓?,聽到這句鼓勵,他循聲把頭轉向徐麗,灰色的瞳孔里是一片虛無。
2018年,體育教育花樣跳繩專業(yè)的徐麗從南昌市師范學院畢業(yè),接管了這支特殊的跳繩隊。“針對有視力的孩子,我做個示范他們一眼就明了,像胡雨辰這樣的全盲孩子看不到我的示范,只能依靠聽覺、觸覺等其他感官途徑,學起來十分困難。最簡單的單搖交換腿,兩個月都沒有學會,我都要放棄他了。”徐麗無奈道。

(圖:教練徐麗為訓練后的胡雨辰捏腿)
因為跳繩,胡雨辰哭了兩次。
第一次,他想到自己和隊友的差距,內心涌出一股巨大的悲傷。
第二次,是當他熟練掌握跳繩動作,并且追上了跳繩隊老隊員訓練水平,獲得了老師和同學的稱贊。
“我可以看不見世界,但世界可以看見我?!睂τ诤瓿絹碚f,一個動作的掌握,往往需要成百上千次的練習;一次并肩的機會,往往需要不遺余力的追趕。
在冬天,六點半的起床鈴一響,穿戴、洗漱、拿繩,胡雨辰以最快的速度趕往體育場,用跳繩抵抗直鉆毛孔的濕冷空氣。在體育課上,所有同學都坐下休息時,胡雨辰獨自躲在角落,一次又一次地練習不熟練的跳繩動作。在寢室里,當室友戴上耳機沉迷武俠世界時,胡雨辰仍不時拍拍有些許視力的室友,讓他幫自己檢查跳繩姿態(tài)是否正確?!爸灰锌?,我就會練習跳繩?!倍潭處讉€月,胡雨辰的跳繩磨爛了兩根,拇指和中指鼓脹發(fā)紫,背上和膝蓋的新舊抽痕混雜,腳踝腫得像個饅頭。胡雨辰的追光之旅中,“噠噠噠”的跳繩聲回響在南昌市盲童學校的每一處地方。
30秒100跳,這是胡雨辰近期想要追趕上的目標。
被光照亮的一群人
“在加入跳繩隊不到一年的時間里,胡雨辰長高了13厘米,漸漸地沒有盲態(tài)了,身邊的朋友也多了起來。”雨辰的變化讓教師顧云十分驚喜。
胡雨辰最好的朋友楊思睿也是跳繩隊的一員,他們一同進入跳繩隊,一個攻速度,一個重花樣。初來盲校的楊思睿是大家公認的話癆,有他的地方一定“聲聲不息”,加入跳繩隊后,這個“小喇叭”的話突然變少了,安靜的楊思睿總在琢磨教練的新動作。雖然楊思睿的視力水平相對較好,但作為初次接觸花樣跳繩的“小白”,他還是要費一番功夫。
花樣跳繩里有個技巧“三搖”,又叫“三直飛”,該動作要求跳起一次落地前,雙手快速直搖過身體三圈。因為手速不夠快,楊思睿吃了不少苦頭,繩子抽到腿和手已是常事。旁人難以理解那根小小的繩到底有什么魔力,能讓一個人著迷到如此境地,而跳繩帶給隊員的改變慢慢化解了他人的疑惑。

(圖:左一楊思睿與跳繩隊朋友說笑)
家住江西新余的劉思凡剛入隊時愛玩游戲,訓練時常常偷懶。跳繩隊積極的氛圍不斷感染著她,時間一久,劉思凡成了訓練場上最晚離開的隊員,慢慢地追趕上了一同入隊的伙伴。除了游戲,跳繩也融進了她的生活,“我喜歡這樣積極向上的自己”,對于劉思凡而言,跳繩不再是負擔,而是一種對生活的熱愛。

(圖:劉思凡訓練前拉伸)
先天低視的范淑雯常常用叛逆掩飾自卑,在她心中,自己與“正常人”之間存在著一道無法跨越的鴻溝。但是跳繩是一道讓她與世界重新相連的橋梁。范淑雯認識到,先天的不足,可以用堅持和努力來填補,“我們和正常人沒什么不同,只是視力稍微差了一點而已?!?/p>
(圖:范淑雯會在訓練前把長發(fā)扎起)
身患白化病的吳宇從小被人當成“怪物”,害怕與人接觸。跳繩讓他拋掉怯懦,成為了勇敢的追夢人。參加各類跳繩比賽,到盲人按摩店兼職,吳宇堅信盲人的未來也有無限可能,“畢業(yè)后我要創(chuàng)業(yè),闖出一番自己的天地。”
與光同行,和光共舞,跳繩這道“體育之光”讓盲人孩子看見了世界,也讓世界看見了他們。2019年,跳繩隊取名為“光明行”,光明代表希望、陽光,行代表行動、能力。5月,“光明行”跳繩隊參加第十屆殘疾人運動會盲人跳繩比賽,不僅榮獲女子雙人花樣全國第一名,實現(xiàn)了金牌零的突破,還取得了女子個人速度第四名、女子個人花樣第五名、團體花樣賽第五名的好成績。
一道光可以照多遠
對于孩子們來說,跳繩這道光穿透黑暗,照亮了他們的心靈。即使無法使用眼睛,但是擁有智慧的頭腦、靈活的四肢和激昂的熱情,他們依舊可以驅散恐懼,追逐更高、更快、更強的人生目標。

(圖:光明行跳繩隊訓練集合)
對于教練徐麗來說,看見“體育之光”一直引領孩子們走出舒適圈,尋找更加自信和陽光的自己,讓她更加堅定盲人體育教育的選擇,讓更多盲人孩子找到人生的價值感與幸福感。
但是,跳繩這道“盲人體育之光”能照多遠,徐麗的心里也是一個未知數(shù)。
2020年,徐麗曾協(xié)同南昌市盲童學校校長肖勇赴廣東、深圳等沿海地區(qū)進行研學活動,廣州市啟明學校各班級配備一主一輔兩位體育老師的舉措讓她印象深刻。作為學校里為數(shù)不多的體育老師,面對一個班級里視力程度、健康情況參差不齊的學生,要做到分層教學實在太難。
特殊體育教育的發(fā)展與師資力量緊密相關?!度珖厥饨逃龑W校體育教育現(xiàn)狀研究》顯示,2016年,上海、浙江、江蘇等東部沿海地區(qū)特殊體育教育師生配比為1:50,湖南、廣西、四川等中西部地區(qū)配比為1:117,中西部地區(qū)整體薄弱。全國特殊體育教育師資力量懸殊,情況較好的東部沿海地區(qū)師生配比也存在20倍之差。事實上,歐美發(fā)達國家國自20世紀60年代起就致力于特殊體育教師規(guī)范化培養(yǎng),至今已形成了較為完整的培養(yǎng)模式,而我國至今還未開設獨立的特殊體育教育專業(yè),且缺乏行業(yè)準入要求和人才質量檢測機制。肖勇校長指出,師資數(shù)量、質量、編制問題是制約盲校體育發(fā)展的瓶頸。

(圖:部分地區(qū)特殊體育教育師生配比懸殊情況)
如今,南昌市盲童學校正在努力推行“課間全民跳繩”項目,“讓體育運動普及到學校里的每一個孩子”是盲校改革的一大目標。除此之外,學校在持續(xù)構建身-心-能-趣四維課程體系,力爭使教學走上規(guī)范化、科學化、專業(yè)化的道路。雖然盲人體育教育之路困難重重,但是校長肖勇和徐麗有不斷讓“體育之光”向前延伸的決心。
對于視障群體而言,盲人體育這一道光遠遠不夠,等待被照亮的地方還有很多。
胡雨辰和楊思睿更喜歡待在盲校里面。外人眼中的“城市孤島”,對于盲人孩子來說,卻是他們溫馨的港灣,在這里有充實規(guī)律的生活、平等包容的友情和發(fā)光發(fā)熱的舞臺。
“高考和訓練哪個更難?”劉思凡和范淑雯毫不猶豫地選擇了高考。缺少盲文教材、參考資料、點字讀物……視障學子想要考大學依舊困難重重。
吳宇想要去見識外面更大的世界。但是盲人出門一趟實在不易,公廁沒有盲文指引區(qū)分男女,盲道被占用是常事,導盲犬出行被拒,餐館沒有方便點餐、就餐的輔助設施……
自3月15日開始,“光明行”跳繩隊開始加強肌肉記憶式訓練,全力備戰(zhàn)2021年全國殘運會。在這個萬物生長的春天,所有人都選擇與光同行。正如跳繩隊名字所期待的那樣:夜闌靜,光明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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