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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入貧民窟三年半,她帶我們看見真實的印度
在孟買國際機場——象征孟買國際化大都市身份的“新門戶”——西裝革履的商人邁著匆忙的步子,準備前往下一個國家,開展一分鐘幾百萬上下的生意;興奮的游客走出航站樓,嗅著濃郁的花香,涌入四周玻璃閃耀的豪華酒店。

(印度“新門戶”——孟買國際機場)
僅兩百米開外,又是另一個世界:
三百三十五間歪歪斜斜的鐵皮棚屋里擠住著三千人;
屋子旁的污水湖堆滿垃圾和動物尸體;
老鼠東奔西跑,毫不怕人,時不時還在人身上咬上一口;
公廁無人打掃,穢物橫流;
連自來水都是限時供應。
這里是一座名為安納瓦迪的貧民窟——拾荒者、零工、小偷、無家可歸者的家。

(從飛機上看到的孟買貧民窟)
機場管理局生怕這幅景象毀了國際友人對孟買的第一印象,在道路一側豎起貼滿意大利瓷磚廣告的護墻,金黃的底圖上一遍又一遍地寫著“永遠美麗”。
往來機場的人中,沒人能看到那個躲藏在“永遠美麗”背后的另一個世界。
“在這里,財富不是來自人們做了什么事或做得多好,而是源于他們避開了多少意外和災難”
1991年,一群來自印度南部的民工在維修完機場跑道后,決定留在孟買。
他們看中了國際航站樓對面的一片灌木林地,于是動手砍倒樹木,填充沼澤。一個月后,一個用竹竿和水泥包裝袋臨時拼湊而成的聚居區形成了。
十幾年來,在城市打拼的人把掙來的錢寄回家,在老家蓋起牢固的新房,吸引一批又一批心懷抱負的人涌入孟買。
和農村的赤貧相比,能住進孟買貧民窟就象征著一種成功。

(政府推算印度農村地區每年平均有一千起農民自殺案)
他們并不知道孟買生活的殘酷:統計表明,孟買居民的平均壽命比全國平均值少七年。
賺錢更是難上加難。安納瓦迪的三千居民中,只有六人有固定工作。其他人,要么拾荒;要么每天早上沖到機場附近的十字路口,和上千名沒有工作的男女競爭臨時工作。
除了激烈的競爭和勞動力過剩導致的工資過低,阻礙他們增加收入的事物清單上還有:
在貧民窟巷弄肆虐的各類傳染病;
雨季。大雨會影響干活兒,而一旦發生洪災,基礎設施極不完善的貧民窟便首當其沖;
警察。上門收保護費是家常便飯;
官方。除非競選期間需要選票,底層居民的死活無關緊要。
居民們已經習慣生活中充滿變數。用他們的話說,“在安納瓦迪,財富不是來自人們做了什么事或做得多好,而是源于他們避開了多少意外和災難。”
“由于世界的運作方式,我沒辦法成為更好的人”
這句話放到侯賽因一家身上再合適不過。
靠大兒子阿卜杜勒埋頭苦干回收廢品,他們攢錢付清了一塊地的訂金,憧憬著早日離開貧民窟。
可一場意外的爭吵過后,朝夕相處的鄰居又把他們拖回到苦日子的旋渦中。
當“呼”的一聲、小小的轟隆聲和“我媽著火啦”的尖叫聲一同響起時,阿卜杜勒剛安好母親夢寐以求的廚房置物架。
完工的喜悅很快變成驚慌。隨著鄰居們趕來救人,阿卜杜勒的姐姐沖著弟弟喊:“快跑!她說過要讓我們自投羅網!”
那天下午,阿卜杜勒安裝架子時敲壞了隔開自家和鄰居“獨腿婆子”法蒂瑪家的劣質磚墻,磚里的沙子掉進了法蒂瑪的碗里。雙方吵了起來。
一怒之下,法蒂瑪把煤油澆在頭上,點燃火柴,然后用水澆滅。在警察的調查中,她誣陷侯賽因一家是兇手。只是她沒想到,自己最后會因為傷口感染死在醫院。
警察不在乎一個殘疾女人為何被燒,他們只想從中獲利。被關押后,阿卜杜勒和父親被毒打,要想避免更多刑罰只能交錢了事。

(電影 《貧民窟的百萬富翁》)
不只警察,負責搜集證詞的特別執行官、為嫌犯開具未成年證明的醫生都提出交錢才能辦事,甚至有鄰居以幫忙調解為名暗示給錢。
為了救丈夫和孩子,阿卜杜勒的母親不得不花光積蓄、賣掉屋后存放廢品的棚子,拿錢給索賄的警察、出錢請律師。原本要買的那塊地只好放棄。
一家人又回到了一無所有的起點。
阿卜杜勒對自己所處的環境感到無能為力:“由于世界的運作方式,我沒法成為更好的人。”
沒人關心這場悲劇的真正原因。法蒂瑪的復仇源于嫉妒,嫉妒侯賽因家的生活蒸蒸日上,而這好運似乎永遠掉不到身有殘疾的她的頭上。
人們通常認為,同樣身處困境的人會互幫互助,可生活在底層的人并沒有團結起來,斗爭從未發生在不同階層之間,貧民窟和豪華大樓僅相隔一街,卻相安無事。
“對窮人而言,貪腐可能是仍未消失的一個機會”
有人深受貪腐和底層互害之苦,有人卻在其中看見了機會。
侯賽因一家面臨牢獄之災時,主動提出幫忙調解的那位鄰居是阿莎·瓦根卡。
這不是阿莎第一次幫鄰人解決問題。有老婦人找不到活兒干,她動用關系替她找到一份臨時工作;有父母對孩子不管不顧,她拉著孩子送到孤兒院;有婦女賣身養家讓家人不滿,她幫忙出謀劃策。
做這些只是出于好心嗎?當然不是,再窮的人她也能從他們身上撈上一筆,即便一時拿不出錢,日后也會記著她的好處。
關鍵在于,這么做有助于豎立威望,而任命貧民窟管事的市政代表看重這份威望。
阿莎是安納瓦迪最有野心的女人。她瞧不上侯賽因家的廢品生意,更不愿像其他女人那樣靠穿金盞花花環或給工廠做計件零工賺錢。她要成為貧民窟第一位女管事,通過政治踏入印度不斷擴大的中產階級。
為了實現目標,她不惜敲詐鄰人,甚至出賣自己的身體。得來的好處卻很實在。

(電影 《白虎》)
在貪腐的底層城市,機會分配往往是內線交易。和政客攀上關系,不僅讓她以四年級學歷獲得幼兒園老師的教職,還讓她有機會和他們聯手,在政府及非營利組織的扶貧項目中分得贓款。
這些贓款讓她家擁有了安納瓦迪的第一臺電視機,鋪上了瓷磚地板,也讓她一路把女兒送進大學,成為貧民窟第一個女大學生。
阿莎知道這些都是腐敗的手段,但如果那些大人物說這么做是對的,又怎么能說她做錯了呢?
盡管貪腐對多數人而言只有負面意義,但在安納瓦迪這種被貪腐竊取了許多機會的地方,對窮人而言,貪腐反倒是所剩不多的真正機會。
二十歲的阿莎,是個窮困的、沒受過教育的農民;
而四十歲的她,雖然還只能住在底層貧民窟的公廁邊,卻把自己的女兒送進了大學,半只腳踏進了上流城市。
“白人女瘋子”
走到“永遠美麗”那堵墻背后,看到安納瓦迪,寫下阿卜杜勒和阿莎故事的人叫凱瑟琳·布。
多年前,凱瑟琳愛上了一位印度學者,隨他來到孟買。
當時,印度在全球化浪潮中成為新興經濟引擎。
凱瑟琳在報道中看到的印度總是充滿希望:普通人在IT行業摸爬滾打后改變命運;慈善機構向身陷貧困的人伸出援手……
但這些“成功故事”代表全部嗎?
此前,凱瑟琳一直在美國報道窮人和弱勢群體的生活困境。來到孟買,她也不自覺地把目光投向生活在高樓大廈陰影之下、占據城市多數,卻極少被主流媒體報道的那些人。

(凱瑟琳·布在安納瓦迪)
初到安納瓦迪,金頭發、白皮膚的她被貧民窟居民看作附近五星級酒店的游客,人們會指著她喊:“快看那個白人女瘋子。”
他們沒想到,這個“女瘋子”一待就是三年,更沒想到,自己會和她成為朋友,愿意向她講述生活中的不如意,吐露內心的想法和感受。
凱瑟琳把她看到和聽到的一切記錄在自己的處女作《美好時代的背后》中,用坦率而客觀的筆觸,還原印度社會的真實樣貌,同時也讓更多人看到:
在這個發展迅速的美好時代,有一群人從未被時代眷顧,被拋在一邊。

他們尋得的機會無法幫他們抵御生活中不斷來犯的各路風險,他們為了微不足道的利益彼此激烈競爭,甚至,他們擁擠的生存空間也要為城市的發展讓路。可即便如此,他們依然在那個下沉的世界里奮力向上。
凱瑟琳離開之前,一輛推土機推倒了那面“永遠美麗”的遮羞墻,接下來,三百三十五間棚屋會被更多酒店、辦公大樓和主題公園替代。
安納瓦迪居民的生活,就像被填平的污水湖,在官方統計數據中不會留下一絲痕跡。
盡管安納瓦迪只是孟買的一個小小貧民窟,曾經深入多個底層社區的凱瑟琳,還是對它和其他貧窮社區之間具備的共同點感到震驚。
安納瓦迪居民的生活又豈止僅存在于印度。
文字之外,生活還在繼續。未來像一輛總是錯過卻可以追著跑的公交車,沒人會放棄追逐:出獄后的阿卜杜勒開著拉貨的板車重新上路了;精明強干的阿莎還在朝著自己的目標努力;阿莎的女兒大學畢業后做了老師,為了讓更多貧民窟孩子擁有選擇的機會……
這些記錄有什么意義?
用凱瑟琳的話來說:“很少有報道可以改變世界,但如果改變發生,也是因為有人能更好地了解到一無所有的人們正在經歷什么。”
看到是改變的前提,這或許就是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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