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于傳統的閱讀理解的審美訓練，絕大多數時候我們欣賞一部作品，都保持著尋找主題、尋找意義的慣性。無論什么類型的電影，觀眾首先期待看到的是一個有著完整起承轉合的故事，例如哪里是開端、是怎么發展的、高潮又是怎樣。文藝片常常以緩慢的節奏行進來挑戰這種故事模式，但大部分文藝片至少也能講述一個完整的“故事”。可如果一部電影，故事是模糊的，意義是縹緲的，觀眾又該如何接納它？

這是女性導演李孟橋自編自導、竇靖童領銜主演的《只是一次偶然的旅行》，給觀眾帶來的挑戰。它是李孟橋的首部長篇電影，曾入圍以新銳著稱的鹿特丹國際電影節的主競賽單元。

《只是一次偶然的旅行》海報

《只是一次偶然的旅行》的敘事與風格碎片化、跳躍性、現實與夢幻交織，因此，我得試著幫觀眾捋清電影的“劇情”——雖然它似乎沒有劇情這東西。以下的一切，也有可能都是我的“誤讀”。

女孩（竇靖童 飾）的職業也許是一個歌手，但她活得痛苦而壓抑。終于她受不了了，以到海里的名義想與世界告別。在這彌留之際，她進入一段西藏的朝圣之旅，遇到形形色色的神秘人物，最后她似乎獲得某種了悟。

女孩（竇靖童 飾）

夢里一直出現在女孩身邊的男孩（賀開朗 飾），也許是女孩痛苦的一個化身，他脆弱、敏感、被困在缸里，屢屢嘗試用極端手法尋求解脫。女孩不愿意正視、或者嘗試遺忘這部分痛苦，但她未能如愿。

男孩（賀開朗 飾）

電影也或許是另外一個故事：女孩與男孩相知相識，男孩脆弱、敏感、被困在缸里，在極端痛苦下他使用極端手段尋找解脫。永失我愛的女孩，進入男孩的困境，開始一段西藏朝圣之旅，試著尋找答案。

《只是一次偶然的旅行》的主體情節是女孩的旅行，只是這段旅行亦真亦假、如夢如幻。旅行讓人感到真切的是，女孩遇到一只被困在缸里的七彩神蝦，七彩神蝦讓女孩聯想到男孩，或者聯想到自己，她帶著七彩神蝦逃離，想找到一個叫明島燈塔的地方，把七彩神蝦放生了。

女孩和七彩神蝦

這一切看起來都是公路電影的常見框架：精神失落的主人公在旅途中尋找意義。可實際上，《只是一次偶然的旅行》與觀眾以往所接觸的公路電影截然不同：夢幻與現實沒有邊界，它們偶爾有著現實的煙火氣，偶爾又墮入困惑迷離的超現實語境。

導演李孟橋在接受Senses of Cinema采訪時的一段話（虹膜翻譯），是我們揭開電影敘事邏輯的鑰匙：“作為一個人和一個創作者，我盡量不在現實世界和想象世界之間劃上嚴格的界限。把自己局限在這兩個分類——真實和不真實，不是我的風格。我在拍攝《只是一次偶然的旅行》時，我想把夢境拍成現實。這樣，我就模糊了界限。我得先說服自己，夢是真實的。只有在那之后，我才能說服觀眾認同這樣的觀點。”她還讓記者嘗試做這樣一個小“游戲”：早上醒來的時候，你告訴自己在做夢。當夜晚來臨，當你要入睡時，告訴自己：“我現在醒了，要進入現實生活了。”

這是挑戰觀眾既定審美習慣的敘事方式：夢即現實，現實才是夢。主導敘事的，不是觀眾習以為常的“邏輯”“真實感”“主題”等關鍵詞。這些關鍵詞是確保敘事流暢、通俗易懂的秘訣，回想起我們所熟悉那些國產公路電影，《心花路放》《后會無期》《囧媽》之類的，就都是如此。主導《只是一次偶然的旅行》的，是真實與夢幻的臨界，是做夢的邏輯。如果夢有邏輯的話，它也是神出鬼沒、天馬行空，人物可能說著無厘頭的話，做著看起來也難以理喻的舉動。

女孩不快樂

《只是一次偶然的旅行》的所有情節，就像是夢的片段連綴而成。女孩在路上遇到形形色色的人物——導演李孟橋的人脈很廣，請來了宗薩欽哲仁波切、王志文、田壯壯等人客串，都是妙趣橫生的小片段。可如果我們試著去總結出一點什么，要么是過度闡釋，也或者會顯得徒勞。夢里的敘事是現實所思所想的投射，亦或者它只是沒由來的一筆，醒來之后忘得一干二凈，如同它們不曾在這世界上留下痕跡。

王志文

田壯壯

《只是一次偶然的旅行》看著碎片化、毫無邏輯、莫名其妙、瘋癲如囈語，但從導演的創作理念出發，它又是自洽的。試圖向一場夢索取意義和邏輯，反倒顯得是觀眾和影評人自討沒趣了。

但影評人也會發出詰問：故弄玄虛會否成為掩蓋平庸的說辭？因為夢幻，所以電影就能無章法無結構無邏輯？電影里有一句調侃，“這些富二代，就是太閑”，之于有些不缺資源不缺人脈的創作者來說，電影會否是他們自憐自艾顧影自憐發出的不食人間煙火的嘆息？李孟橋和竇靖童都要直面這樣的質疑，哪怕帶有一點誅心的意味。

這樣的質疑也許構不成挑戰。如若只是利用一部注定不會賣座的電影來呈現自憐自戀，那才是真正的自討苦吃。電影是一個太過龐大的工程，《只是一次偶然的旅行》漫長的旅途拍攝、絕美的黑白攝影、審美獨特的配樂，都可以看出它是一次認真的創作。也許比詰問創作者動機更重要的是，我們是否能夠接納一次“無意義”的創作。

女孩浮出水面，夢醒時分

所謂的“無意義”，并非指涉作品沒有存在的價值，而是它有別于我們所習慣的那種主題明確、意義導向的作品。它如同是做了一場夢，一場你曾沉浸其中、你感受到它某部分邏輯卻又忘記它全貌的夢。當女孩最后從海里浮出時，呼吸是如此美妙的東西，一切豁然開朗。也許這場夢漫長的混沌，只能給你帶來最后這片刻的歡愉，你得做出選擇了：你愿意做這樣的夢嗎？

【上海文藝評論專項基金特約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