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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讀|陳平原:報刊出現后,中國人的生活變了
【編者按】今年正值“新文化運動”一百周年, “新文化運動”也成了學界和出版界的一個熱門話題。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陳平原的這本新作《“新文化”的崛起與流播》,就是從報刊和出版的視角來看一百年前的這場思想運動,該書即將由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
在陳平原教授看來,大眾媒介在建構“國民意識”、制造“時尚”與“潮流”的同時,也在創造“現代文學”。一個簡單的事實是,“現代文學”之不同于“古典文學”,除了眾所周知的思想意識、審美趣味、語言工具等,還與其生產過程以及發表形式密切相關。報章等大眾傳媒不僅僅是工具,而是已深深嵌入寫作者的思維與表達。經北京大學出版社授權,澎湃新聞(www.kxwhcb.com)刊載《“新文化”的崛起與流播》一書中的《晚清:報刊研究的視野及策略》(節選),標題為編輯所擬。該文是陳平原教授在臺灣大學中文系客座時的專題課錄音整理稿。

討論晚清,從政治史、經濟史、文明史、宗教史、交通史等各種不同角度切入,其采用的方法和努力的方向,會有很大的區別。我這門課主要關注晚清文學和文化,會有什么樣的研究方法,會鎖定什么樣的特定對象,必須有所交代。先說學界已有的研究思路,大略說來,不外以下四種。
第一,談文學與文化,晚清中國,最突出的潮流,當然是借鑒西方文化。這就是諸位很可能十分熟悉的論述思路,從譚嗣同等人撰寫“新體詩”說起,關注黃遵憲、梁啟超等如何在詩文中描摹、歌詠新事物,比如電報、輪船、議院、國會等。再進一步,將西洋器物與“歐西文思”結合,于是有了“新文學”。從“歐西文思”如何進入中國并影響中國文學的走向這一角度,解讀晚清文化與文學,這一思路,從1920年代就已形成。
第二,從1930年代開始,由于馬克思主義及其唯物史觀的傳播,很多文學史家開始關注小說、詩歌、戲劇中體現出來的社會生活的變遷。從這個角度進入中國文學研究的,不妨以阿英的《晚清小說史》為代表。此書1930年代以后不斷修訂重版,影響很大。借小說、歌謠、傳說以及戲劇等,勾勒并詮釋晚清七十年的風云激蕩,這思路到現在還有生命力。
第三,從1950年代到1980年代,由于特定的意識形態需要,大陸特別強調文學作品“反帝”“反封建”的意義,于是關注太平天國的文書、義和團的歌謠,或者捻軍的故事等,姑且稱之為被壓迫民眾的文學想象。這一研究思路,面臨很大的危機,還不是“政治正確”與否的問題,而是太平軍、義和團等就那幾首歌謠,只能轉而搜集乃至創作“民間故事”。
第四個研究的方向,我稱之為“現代化想象”。所謂“現代化想象”,即認定晚清社會發展的主要動力是向西方學習,從早年的洋務運動,到后來的提倡思想啟蒙,不管是器物還是精神,都是在中西文化的交流、碰撞中發展壯大的。這里包括真假的“現代化”與真假的“文明”,李伯元小說《文明小史》以及《官場現形記》等,對此有很生動的表現。這兩本書,一般人喜歡后者,但就對晚清社會的表現以及“現代化想象”來說,《文明小史》更適合作為研究的樣本。
談論“現代化想象”,當然必須特別關注西洋文學進入中國。1898年林紓譯述的《巴黎茶花女遺事》出版,開啟了一個新的文學時代。所謂“可憐一卷《茶花女》,斷盡支那蕩子腸”,不只是茶花女的悲苦命運,讓中國人傾心的還有小說的表現手法。不過,有一點必須提醒諸位注意,早年介紹進來的西洋小說,大都是人家那邊的通俗小說。通俗小說變了一個環境,成為士大夫的案頭讀物,乃至影響了中國文學進程,這時候,“俗”也就變成“雅”了。我在《二十世紀中國小說史》第一卷里,曾專門討論這個問題。
這四種思路,都有其合理性,也都取得了很多研究成果;但是,假如希望找到一個兼及物質與精神、文化與文學、內容與形式的研究方向,我會特別推薦“報章研究”。在我看來,近代報刊的出現,是整個晚清文學與文化變革的重要基石。可以這么說,報章作為一種傳播媒介,既是物質的,也是精神的。媒介并不透明,本身就帶有信息,這點,讀現代傳播學的,大概都能理解。這一點,很像1980年代的談論“有意味的形式”,即承認所謂的“文學形式”選擇,本身便隱含著某種審美趣味,或者說“形式化的內容”。
這一思路,當初被譏為空洞花哨的“形式主義”,現在已被廣泛接受。稍微認真觀察,我們便很容易注意到,從明清版刻到近代報章,這一轉折,不僅僅是技術問題,還牽涉到傳播形式、寫作技能、接受者的心態、寫作者的趣味等,實在是關系重大。文人著述,不再是“藏之名山,傳之后世”,也不再追求“十年磨一劍”,而是“朝甫脫稿,夕即排印,十日之內,遍天下矣”。這種文學生產及傳播方式的巨大改變,讓當時中國的讀書人,既興奮,也惶惑。

我在《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轉變》以及《二十世紀中國小說史》第一卷等書里,再三談論過這個問題,下面我還會提及。只是在正式討論之前,我先引述三段話。
第一段,摘自1901年《清議報》第一百期上《中國各報存佚表》,那是晚清很有預見性的名言,只可惜無法考證作者。這段話在我看來,很有象征意味:“自報章興,吾國之文體,為之一變。”近代的報紙、雜志出來以后,中國人的生活方式以及文章體式全都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
第二段,黃遵憲看了章太炎發表在《清議報》上的文章后,說了一句話:“此文集之文,非報章之文”。報章自有其獨特的文體,不同于此前的專門著述,這一點,今天看得很清楚,當初可是不太明白的。在黃遵憲看來,章太炎文章太古雅,一般人讀不懂,那不是報館文章的正格。
第三段,梁啟超讀了嚴復譯述的《原富》后,寫文章推介,說這書譯得很好,只是文章太務淵雅,刻意模仿先秦文體,一般讀書人看不懂。嚴復回信說:我是為有文化、有教養的人寫作的,不想遷就市井鄉僻不學之徒,我們應該努力凸顯“中國文之美”,而不是隨波逐流,寫鄙俗的報館文字。
這三段文字,都說明一個問題:報紙雜志出來以后,當時中國的讀書人,都明確意識到,我們的文章在變。至于是變好還是變壞,取決于各自不同的文學趣味。這里所說的“文體”,應該涵蓋詩歌、文章、小說、戲劇等。傳播方式不同,信息也隨著變形;同樣,文學發表途徑變了,其風格也不能不有所轉移。
整個20世紀,絕大部分的文學作品都是在報紙、雜志上發表,然后才結集出版的。一個人從沒有發表過詩,突然出了本詩集,這種情況有,但不多。這是第一。第二,所有的作家,多多少少總跟報紙、雜志有關系,好多本人就介入了報刊的編輯業務。第三,報紙、雜志往往成為推動學術潮流和文學潮流的重要力量,用今天的話說,就是報刊適合于“造勢”。文學要革新,學術要進步,需要集合一些同道、提出一些口號,以推進文學及學術事業的發展,這時候,個人著述的影響力,遠不及報紙、雜志來得大。第四,報紙、雜志成為集結隊伍、組織社團以交流思想的主要陣地。
假如諸位讀唐詩、宋詞,你就會發現,詩酒唱和是一種很重要的手段;晚清以降的文學,則主要以報刊為中心來展開。比如,新文化運動后,北京的讀書人喜歡在中山公園里的來今雨軒聚會,報刊編輯也喜歡借此組稿。思想傳播、人際交往、社團組織,還有各種文學情報的交換等,全聯系在一起。所以,假如要談晚清以降中國文學或文化的發展,一項重要的推動力量,就是報紙雜志。
這么一來,很容易推導出一個結論:研究古代中國文學,可以文集為中心;研究晚清以降的中國文學,則必須把報章的崛起考慮在內。你研究杜甫,可以主要依據仇兆鰲的《杜詩詳注》等個人專集;可你研究魯迅,死抱住一部《魯迅全集》遠遠不夠,除了細讀本文,你必須考慮他每篇文章的生產與傳播。在我看來,這是古代文學研究與現代文學研究的最大差異。
我曾經說過,最近十年,假如研究中國文學,最具挑戰性、也最有發展潛力的領域,一是先秦,一是晚清。為什么?因為出土文獻及各種考古新資料,使得我們對先秦的歷史、思想、文學的看法,發生了很多變化。至于晚清,則是目前正逐漸成形的報刊研究熱,使我們得以將文學作品置于新的生存空間,展示其不同于古代文集的性格。
記得史家陳寅恪在給陳垣的《敦煌劫余錄》寫序時,提及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新問題,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新材料,用這些“新材料”研究“新問題”,方才構成“時代學術之新潮流”。對新資料、新方法、新問題沒有興趣,或者說一點感覺都沒有,只能說是“未入流”。這么說的話,最能體現“預流”的,應該是像陳寅恪表彰的王國維那樣,將地下文物與地上資料相印證。可以說,考古學是這一百年來中國人文研究領域里成績最大的,它徹底改變了我們對于整個中國上古史的想象。而且,你不知道地下還有多少隨時準備出土的好東西!所以,考古學成果日新月異,做古代中國史的,無不眼睛睜得大大,生怕錯過了重要的史料。
可話說回來,你如果研究的是宋元以降的文史,考古資料的重要性相對小得多。你肯定會問我,研究晚清,新資料在哪里?我很喜歡晚清文人孫寶瑄的一句話:“以舊眼讀新書,新書皆舊;以新眼讀舊書,舊書皆新。”出土文獻當然是“新資料”,但此前不被學界關注、由于眼光變化而進入視野的,同樣是“新資料”。換句話說,你能讀出新意,死東西也能變活。像舊報紙、舊雜志,早就存在于各國的圖書館、檔案館和博物館,就看你會不會用。在我看來,晚清以降的文史研究,不能只讀作家或學者的文集,必須同時關注報刊、檔案等,這樣才能擴大視野,以“新資料”研究“新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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