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2日，電影《熱帶往事》公映。作為知名導演寧浩牽頭“壞猴子72變電影計劃”最新一部作品，該片導演溫仕培也走進了公眾的視野。日前，他在北京接受了澎湃新聞記者專訪。專訪結束后，我們互相加了微信。除了寒暄“幸會”，末了，溫仕培發來句，“話不多，見諒。”

的確，除了談自己的大銀幕處女作《熱帶往事》，這位1989年出生的廣東客家大男孩，真的不大會在媒體面前“講自己的故事”。而說慣了客家話，今年才定居北京的溫仕培，他的普通話里也明顯帶著“熱帶”的味道。

“一開始片名叫做《犯罪概率》，我們幾個編劇想探討當善良的人做下惡行時里面的偶然因素，因為人是會被命運的偶然性所左右的。后來隨著劇本的打磨，我發現這個故事不僅僅是關于犯罪概率，還有更多不同的故事，這才改為現在的片名《熱帶往事》。”溫仕培說。

《熱帶往事》海報

由著電影片名分拆，“熱帶”指的是故事的發生地，也是導演的家鄉廣東，而“往事”的講述與呈現，則通過不斷的插敘和倒敘，甚至是敘述人視角的變化，來推演整個故事。

電影的英文片名是《Are You Lonesome Tonight?》，也是片中反復響起的貓王的同名歌曲，由盲人歌手（章宇飾）吟唱出來，與全片復古而綺麗的影調相配，道出了主人公王學明（彭于晏飾）和梁媽（張艾嘉飾）若即若離的關系，兩人雖有短暫的曖昧，卻終究如兩道平行線般延展的孤獨人生。

歌曲《Are You Lonesome Tonight?》也曾出現在楊德昌導演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中，那部長達3小時的劇情片用細針密線解析了少年逐漸對世界幻滅的過程。上世紀90年代電影的朦朧記憶，與個人的兒時見聞顯然都影響到《熱帶往事》的故事創作和風格確立。溫仕培回憶說，父親曾給他講過一個當地走私販私者的故事，“那個時候的社會治安還沒有像現在這么完善，我們當地有一個人，他在東莞那邊組裝了一輛走私車，把車開到東北，到那邊后賣客戶，再用備用鑰匙把它偷回來。同一輛車來來回回，竟然賣了10來遍……充滿了戲劇性。”

他所言的“那個時候”，正是近些年不少導演紛紛把目光投向的上世紀90年代，比如劉浩良的《除暴》、李霄峰的《風平浪靜》……特別的，今年上半年網絡神曲《大風吹》的爆紅，恍然間，好似真個撥動了人們心底“歡迎來到90年代”的心弦——眾所周知，那個時代中國內地剛剛確立市場經濟，向“錢”看的人不在少數。機遇很多，欲望相應地滋長，城市化進程的狂飆突進，裹挾著種種光怪陸離，令人也許就是一念之差，便會生出許多故事或者說，人生的事故。《熱帶往事》開場在熱帶叢林畫面的邊角，“1997”的年代提示一晃而過……

除此之外，電影中殺手再次追殺王學明前，曾在寄居的旅店內暫留。房間電視里播放的正是1993年國際大專辯論會決賽的賽況，兩支辯論隊就“人性本善”還是“人性本惡”展開辯論，你來我往的唇槍舌劍與劇中人游走在善、惡邊緣恰為觀照。

溫仕培說，之所以在片中主要采用嫌疑人視角展開敘事得緣于他看過的一個真實的新聞事件，“有這么一個肇事者，因為無法長期跟自己的愧疚相處，所以在后來很長一段時間里，他都在默默地、悄悄地靠近受害者的家屬，這是我在新聞里面讀到的一個事件。這個人的心理讓我非常感興趣，他一個人出于愧疚也好，出于一種很難去解釋為什么的沖動和欲望，而去接近這個人。他不圖什么，他沒有一個明確的目標。就像影片里所展現的：王學明去接近梁媽，我覺得恰恰有魅力和有意思的地方是，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也不知道為什么。”

歷史上，那場辯論賽持反方論點“人性本惡”的復旦大學代表隊最終獲勝。《熱帶往事》里的王學明在逃離車禍現場后一度陷入混沌迷離的人生“失序”，卻在出獄后步入一片陽光……“王學明最后從監獄里出來，再一次看到陽光，他在陽光下奔跑。在奔跑的過程當中，他看著劃過身邊的樹影婆娑，他在感受這些。完成贖罪后的一個人，終于可以輕松地面對自己，去感受周圍的一切。”溫仕培說。

溫仕培

【對話】

比賽有勝負，人性終究是復雜的

澎湃新聞：你大學就讀汕頭大學新聞系，汕大新聞在新世紀辦得有聲有色，比如著名調查記者王克勤就是你們的特聘教授。我注意到你在劇本創作階段數度提到社會新聞對你創作的影響，能否展開講講？

溫仕培：我大學本科讀的是新聞專業。汕頭大學由于有李嘉誠先生的注資和捐助，可以請到很多業界名師來給我們授課，王克勤老師是其中一位，我印象深刻的還有幾位戰地記者來給我們做講座。比如彼得?阿內特（Peter Arnett），他是西方媒體里第一位應該也是唯一一位專訪到本?拉登的記者。他們帶給我的影響是獨立思考，對待世界要有一種敢于質疑和勇于探索的態度。另外，還有一位克羅地亞的戰地攝影記者曾來給我們上課，雖然他教授的是攝影，但在講課的時候會給我們講很多繪畫的技巧和典故，這就讓我在那時開始迷上繪畫，并且開始建立一個意識就是藝術媒介其實是共通的。

澎湃新聞：具體到電影劇情，王學明在犯案后主動接近梁媽，好像就來自一則新聞報道？

溫仕培：新聞專業教會我去辯證地思考，就好像我在片中呈現了一段人性本惡還是人性本善的辯論賽，比賽有勝負，但人性終究是復雜的，一個極度善良的人犯下惡行后，他的變形、壓抑、糾結其實正是源于他極度的善良。好的新聞和影視作品都可以做到去接近真實，而真實世界可以用不同的方式去記錄。比如電影中的王學明懷著救贖的渴望去接近受害者家屬，我認為這種心理狀態是真實的。

澎湃新聞：你的家鄉河源市別稱“槎城”，槎是小木筏的意思，可以視作寓意出走和漂泊。電影中的王學明身上就有一種漂泊無依感，考慮到這是你的電影處女作，這里面是否有你某個階段心境的投射？

溫仕培：我平常喜歡關注那些落魄和流浪的人的生活狀態，特別是那些在故土里面流浪的人。很多北方導演會去拍南方故事，但南方導演是越來越少了，我的第一個作品還是希望回到自己的故鄉，回到那個熟悉的語境，這部電影是在廣東的番禺和江門拍的，但同我個人經歷沒有什么關系。當然，關于我是誰的問題，其實都暴露在這部電影里，電影想講的故事，就是我想分享給觀眾的。

彭于晏飾演王學明

好的作者，作品永遠都在反映時代變化

澎湃新聞：能否談談電影監制寧浩在此次電影拍攝過程中給你的影響？

溫仕培：這部電影的幾位編劇都是我的校友，大家都是80后，開拍前經歷了好幾稿修改，寧浩作為監制，他給的意見非常精準，而且他每次都會點明，這僅僅是他的個人建議。在后期剪輯階段，他對我的指導也讓我很受啟發，比如他談到節奏的問題，在他看來雖然現在短視頻很流行，無形中會影響觀眾的觀影體驗和心理節奏，但一部好的電影應該是尊重觀眾的，也因為觀眾的參與而完整。

《熱帶往事》有懸疑的色彩，作為導演我必須抓住觀眾的好奇心，觀眾的好奇心是導演最好的工具。比如觀眾看到王學明去到梁媽家，自然會問他為什么要去，他去了之后會發生什么，你能引發出觀眾提問，就能把他們帶進電影的故事。

其實我們在拍攝過程中還談了很多，就像聊天一樣，談創作的本土化問題，談目前中國人面對的精神困境，特別的，他還是強調一個好的作者，他的作品永遠都是在反映這個時代變化的。

澎湃新聞：我注意到寧浩稱你自己有一套很完整的審美體系，這從電影的視覺風格中就很明顯得見，能具體介紹下嗎？

溫仕培：其實在拍攝前我會和攝影師有大量的討論，有時候會以一些畫作作為參考。比方說我們都共同喜歡的一個畫家叫弗朗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他的一些作品也給我們帶來靈感。包括德國1920年代那種表現主義的電影和繪畫，都對我們造成很大的影響。這一次就想嘗試在視聽上去呈現出一種不一樣的氣質，刻畫出那種炎熱的感受。因為當代的影像拍攝工具已經變得非常銳利，反而會失去一些瑕疵感，在這個過程當中我們反而在追求一種破壞和瑕疵的感覺。

監制寧浩（左）與導演溫仕培交流

澎湃新聞：你提到英國畫家弗朗西斯?培根，看看他的成名作三聯畫《以受難為題的三張習作》，我很想知道你和攝影師如何從抽象肖像畫風格中有所習得和領悟？

溫仕培：不管是繪畫還是拍電影，有一些工具是共通的，比如說構圖，比如說光線，這些就像是畫家的畫筆一樣，我們要用相似的工具去描繪壓抑的情緒和糾結的內心，并不是做到形式上一致，而是要傳遞給受眾相似的感受。

比如說拍彭于晏洗澡那一幕，他蹲在那里發出困獸一般的聲音，聲音并不是繪畫中能夠有的，這是電影人多一層的工具，而他身材的那種嶙峋感，特別是凸起的脊柱，都會傳遞出觀看弗朗西斯?培根畫作相似的感受，畫家他本身也喜歡抽取某種局部來表現一種整體的情緒。

另外我們在配樂和聲效上也會刻意加入一些效果，比如那些重復的讓人焦躁的聲音，電風扇和滾輪的聲音循環往復，創造出規律，然后再打破規律，就會讓人覺得不安。

澎湃新聞：我聽說你在拍攝時，選擇了一套很古董的鏡頭，然后在鏡頭上套了一層絲襪，打造出一種柔光迷離的效果和（影調）氣質。

溫仕培：我們經過測試，在鏡頭前加上一層絲襪，出來的影像的區別可能很細微，但會對氛圍的呈現有很大的影響，最后我們用的就是看起來普通的肉色絲襪。這其實關涉到我們一開始確立的拍攝風格，就是片中所有回憶的部分都用這種鏡頭前加層絲襪的方法拍攝，而拍當下正在發生的事情用的是比較銳利的，正常清晰的鏡頭。做這些也是希望能夠對顏色的控制更極致一些，不依賴后期加上去的濾鏡。

其實每個（主要）人物都有各自顏色的“主場”，像王學明空間的顏色是綠色，梁媽的空間是黃色，警官所在的公安局是一個偏藍色的調子。當這三個人互相進入對方的空間里面，就會有一些反差的效果，以這種方式來強調三個人的區別，同時構建一種跟戲劇相關的氛圍。

劇照

下一部電影我希望自己的風格能夠往后退一步

澎湃新聞：第一部大電影就能找到如此多優秀的演員，能介紹下彭于晏和張艾嘉加盟劇組的情況嗎？

溫仕培：我覺得對于任何一個新人導演來說，能夠在他的長片處女作里面遇見這么幾個演員，都是夢幻的，都是幸運的。

張艾嘉是我們在劇本寫作的過程當中，代入和想象的就是她。所以當我們完成或是真正到要拍攝的時候，她真正來參與這個項目，其實是100%的吻合。她本身就是一位資深的演員和導演，也會跟我分享一些她的經驗，對我來說非常珍貴。從她身上可以學習到很多，特別是怎么跟演員交流的部分，因為她的電影是永遠會把演員放在第一位。

彭于晏給這個角色帶來了他自己很獨特的部分，因為他本身就是一個非常純真的、善良的這么一個人，這些東西都是在他的眼神里面就有的。當他這樣的人去飾演一個“嫌疑犯”，我覺得就造成一個非常大的反差。也就是這個人物吸引人的地方——一個善良的人犯下錯誤。彭于晏的加入豐富了我們的想象，他比我們想象中的“王學明”更加好。而且在片場，我也見識了一位好演員的敬業和自律，為了瘦到角色應有的形象，去看看彭于晏自己帶的飯盒，都是一些蒸的素菜，一點油、鹽都沒有。他吃那些東西是僅僅維持一個人生命的延續，我覺得沒有任何人可以做到他那樣的程度。

澎湃新聞：王學明和梁媽間的關系究竟該怎么定義？

溫仕培：1000個人里心中有1000個哈姆雷特，我覺得怎么去定義他們之間的關系是取決于每個觀眾，他們看到了什么，那就是什么。對于我來說，他可能什么都有，他們既可能有三分情人，也許有四分母子，還剩下三分同樣是孤獨的，是陌生人之間的羈絆。我覺得他們兩個人的關系，沒有辦法非常準確地去定義，這也正是這對人物關系的魅力所在。

澎湃新聞：電影的英文名字其實是片中章宇飾演的盲人歌手“唱”出來的，怎么想到讓他來，只演一場戲？

溫仕培：第一次碰到章宇的時候，《我不是藥神》還沒有上映，還沒有看到他演黃毛那個角色。大家聊完之后，我就覺得這個演員讓你特別想和他合作，因為他非常懂戲。開拍前，我問他要不要來演一場戲，就是在電影里唱一首歌，剛好拍攝那天還是他生日，拍攝非常順利。細心的觀眾會看到他手里抱著一個娃娃，我讓美術老師把娃娃其中一只眼睛摳掉，就是想表現一種盲人卻眼亮的感覺，因為這個人物出場時間很短，只能用一些細節來折射暗示他的過往經歷。

章宇客串盲人歌手

澎湃新聞：未來個人有什么打算？

溫仕培：我倒是沒有去限定自己必須要成為一個作者型的導演，只是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夠敘事性更強，戲劇性更強一些，下一部電影我希望自己的風格能夠往后退一步，去更多地服務于故事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