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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觀食物|疫情下,發酵食物可能是一種未來
新冠疫情讓我更明確了,我走的方向可能是對的。
我算是幸運地“錯過”了疫情,但疫情不是一個實體的東西,而是給我們重新思考的一個機會。我們的飲食習慣、生活方式和消費方式,需要做出一些改變,而發酵食物也許是調整食物和環境之間關系的一種工具。
疫情打斷了當下的全球食物供應鏈,這個供應鏈很長,消耗的能量也非常高。我們似乎有一種“誤解”——必須要吃新鮮的食物,保存新鮮的食物就需要冷藏。不過,我們也看到,冷鏈也可能傳播新冠病毒。我在想,我們非得在中國吃到法國的新鮮生蠔或挪威的冷凍三文魚嗎?
近幾年,很多人開始關注發酵食物。而疫情后,出現更多關注“發酵”的人和群體。我在德國的居家隔離的朋友,很多開始自己做飯,還經常問我,怎么做發酵食物。不過,我不覺得這是一種潮流,因為發酵在飲食文化中一直都非常重要,我們現在只是從新的角度去認識和探索它。
比如,在西方美食界,當下的一個熱門話題是霉菌,比如米曲霉、黑曲霉等。“曲”是東亞獨有的一個發酵方法,為什么“曲”在西方火起來了呢?因為大家發現,它有很大的潛力,可以讓很多食物變得有營養、有風味。
從泡菜開始
一切都是從做泡菜開始的。
當時,我對食物烹飪感興趣,雖然在德國,但在中國生活過一段時間,對東亞的食物及烹飪方法都很感興趣。那時很好奇,泡菜怎么跟新鮮的味道如此不一樣,然后就去查泡菜怎么做,才知道了發酵。后來,越了解越發現,其實中國的很多調味料都是發酵的,包括醬油、料酒、醋、腐乳、豆瓣、豆豉等等。其他亞洲國家也有很多發酵的調味料,比如味噌、魚露、蝦膏等等。

陳皮在制作泡菜。?北京德國文化中心·歌德學院(中國)
剛好那段時間,我開始對環境感興趣,開始思考很多問題,比如人類目前面臨的一個問題——我們以后要吃什么?能吃什么?經歷了疫情,我想更多人開始意識到,很多飲食習慣對環境有很大的影響。
“吃”是一個非常日常的問題,而發酵食物給我的生活添加了另一個層次——微生物。我其實跟它們生活在一起,你能感覺到它們活著,我覺得它們需要我的觀察和照顧。對我來說,這也是某種意義上的審美活動,我每天看到和聞到它們的變化。可能不算是寵物,但它們深入了我的生活。
如今,我們住在現代公寓里,家里一定得是干凈的,很多人追求無菌的環境。我們把微生物視為敵人,尤其是疫情讓我們意識到微生物的可怕。不過,也有很多微生物是對我們有益的,與其害怕,不如去了解它們,到底哪些微生物讓我們健康或不健康。

發酵站項目的宣傳圖。?北京德國文化中心·歌德學院(中國)
后來,我正好在歌德學院做了一個項目——發酵站,它是一個關于發酵食物和釀造文化的綜合項目。我們希望通過這個項目,介紹食物和發酵的話題,并延伸到更大的食物體系,引發更多關于環保的思考。
我還專門起了一個更接地氣的新中文名——陳皮,雖然陳皮是干貨,不算發酵食物,但制作陳皮的過程也有微生物的參與,通過溫度、水分和氧氣的控制,經過常年的陳化,把原本會被丟棄的橘子皮變成越陳越香的食材。我以前住在廣東研究當地飲食文化時,住得離著名陳皮產地——新會——也不遠。
學釀醬油的年輕人
從去年9月底開始,我和同事去拜訪了一些做傳統發酵食物的人,主要在江浙滬皖一帶,包括釀造醬油的、釀醋的、做酒的、做腐乳的等等。中國做發酵食物的有趣的人太多了,感覺一輩子都拜訪不完。
這些人的背景都不太一樣,有的是家族繼承人,也有一些從前和發酵食物沒啥關系的人。比如有一個年輕人,原本在城市生活,后來開始向往田園生活,于是和他太太搬去江蘇淮安——他太太的老家,從事有機農業,種植大豆。
他找了一個當地醬園的老師傅,把自己種的黃豆做成醬油。后來突然有一天,老師傅跟他說,可能做不下去了,因為他的醬園正面臨城市規劃的一些問題,他太老了也搬不動了。這個年輕人就去問老師傅“愿不愿意收我這個徒弟”,從那以后,他就開始學習釀醬油了。
這個事觸動到我了。中國醬園的釀醬文化歷史悠久,但這種傳統的非工業化的小型醬園的確越來越少。在我看來,它們是非常重要的。我也和很多釀造師傅交流發現:確實好吃的醬油越來越不好找了。
傳統醬油的原料是黃豆、小麥、水和鹽,這些食材非常普通。但黃豆跟所有豆類和谷物一樣,有很復雜的化學結構,,如果不經過長期的有效處理,我們就沒法體味得到那些有層次的風味。所以,傳統釀造需要把它們放在一個特定的環境中,讓它制曲,再放進鹽水缸讓它發酵,通過各種霉菌、細菌和酵母菌把它們進行復雜的化學結構分解,最終分解成很多不同的成分,才能被我們的味蕾感知到。
據我所知,現在很多醬油早已不是純釀造的,因為釀造一缸醬油需要很多時間,需要很多照顧,但廠家會用別的方法加快整個過程。而這些加速過程都會在風味上呈現。如果你品嘗一個純釀造的、有很多不同微生物參與的醬油,跟一瓶工業化流水線生產的幾星期釀出的醬油完全不一樣,可能它們也是鮮的,顏色也很正,但會缺少一些味道的層次。因為它們沒有經歷過一年365天的翻曬,也沒有四季不同微生物的轉化反應。
康普茶:分享與反思
我們在歌德學院有一個實體空間,可以做一些發酵實驗,比如我養了一種可以分給大家的菌種——“紅茶菌”,年輕人更熟悉的名字是“康普茶”。
康普茶的原材料非常簡單,只需要糖,加上某一種可以萃取風味的物質,傳統是用茶葉,也可以是咖啡、果汁等。糖是每個人都可以獲得的食材,當然制糖行業也存在很多值得反思的問題。然后,只需要一點康普茶的液體,其中含有細菌和酵母菌的菌群,就可以自己去制作康普茶了。
像吃吃喝喝這種事,是人人都能參與其中,也都會關心的。我最初做項目時,并沒想到會有這么多人關心“發酵”,畢竟在國外很多人并不知道“發酵”是什么,但在中國,大家對“發酵”還是有概念的,可能因為發酵食物在東亞飲食文化自古就占據很重要的位置。
我在歌德學院選擇做康普茶的一個很大的原因是——可以分享。找我領菌種的人很多元,有經常看展覽的人,有藝術界的人,也有一些北京周圍的農友,還有對食物感興趣或餐飲行業的人,甚至也有完全無關的人。我們建了微信群,里面會發制作指南,大家可以交流。

發酵站項目中的康普茶。?北京德國文化中心·歌德學院(中國)
一些發酵食物的一個特點是:可以把菌種分享給別人,而非一個購買行為。這種分享的模式在我們的食物體系里挺有意思的,對我來說,像是某種意義上的反思,它和現行的食物體系的經濟模式不太一樣。
現有的食物體系中,頂端基本是一些大企業,它們控制著生產和市場。大規模的生產方式并不是不好,但其中有些模式不可持續,很難兼顧對環境的負面影響。
當然,我也算是一個有“特權”的人,我有空間和時間去研究發酵食物。但其實每個人都可以做發酵食物,在健康環保的前提下,喝到好喝的飲料,吃到好吃的東西。
比如康普茶,很適合城市人去做。所有的發酵食物都需要一個特定的環境,而康普茶所需的環境剛好和我們生活的室內環境非常契合,大概一年四季溫度都在20-30度之間,這是我們改造后的室內氣候,不僅適合我們,也剛好適合康普茶。
奶茶也能可持續
現在最火的一種“茶”算是奶茶。不少人在“痛斥”奶茶不健康,我倒覺得沒必要,為什么不能做一種更可持續的奶茶呢?
在我看來,現在市場上的“奶茶”是一種概念,一種感官的風味屬性(flavor profile),它也可以做得非常可持續。奶茶的基本成分,一是茶,二是奶和糖。“奶”并非一定得是牛奶,“糖”也不必直接加糖,也可以是谷物或豆類食物發酵出來的自帶糖分的東西。
如果是我,可能會用某一種谷物接種米曲霉,讓它糖化,其實有很多玩法。我們之前做過一種康普茶跟酒釀混合的飲料,感覺也很不錯。
所以,與其要求年輕人停止喝奶茶,不如去思考以后能喝什么樣的奶茶?它可以做得很有意思,有很多值得探索的空間。
總的來說,大部分發酵食物是環保且有營養的,可以提供很多我們所需的營養元素,而這些物質都是通過我們的“好朋友”——微生物而制成的,且它們不需要很多額外的能量,我們正常的環境就可以滿足。
如果一個地方應季食物不豐富,食物加工方法也夠有趣,就可以嘗試發酵來豐富食物的種類和風味。在食物浪費的議題上,發酵也可以起到一些作用,霉菌會分泌出很多副產物,比如酵素,可以分解食物廢棄物。
最后,還要去思考如何減少食物對環境的影響。科學家們很明確地告訴我們,要改變我們的飲食結構。在西方的飲食文化里,動物性食物非常重要。從科學的角度看,動物性蛋白質是鮮的,所以人們喜歡吃肉;而植物性蛋白質可能沒有那么鮮,往往會覺得缺乏一些味道。
所以,如果要讓大家減少吃肉,發酵可以是一種可能性。東亞飲食文化里,很多素食也非常鮮美,很有味道,這些味道往往來自豐富的調味料,而調味料都是發酵產生的。也許,我們味蕾上的未來在于醬油之類的調味料。
而且發酵過程中的微生物,也是我們和大自然交流的一個媒介。它們跟我們一起生活,從我們人類的角度來看,它們可能需要我們的照顧,但我們也需要它們。換句話說,它們把營養給我們,我們也把能量給它們。有了更豐富的發酵食物,微生物和人類也許能更好地共存下去。畢竟如果沒有微生物,人類根本就不可能在地球上存在。
(陳皮系德國藝術家、廚師兼發酵師,現居北京)

“微觀食物”系列為“明日之食”專題的一個版塊,將聚焦于土壤、微生物等微觀元素與食物的關系,投稿郵箱:fengj@thepaper.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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