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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大勇:劉浦江,北大史學的榮光
去年12月30日中午,忽接小南電話,說浦江病情急劇惡化,他已決定放棄治療,明晨回老家墊江去。自4月11日接到浦江夫人張文的告急,次日進一步得知浦江是癌癥晚期,全身擴散,我心里就已有準備。但近期一直聽到的是他病情好轉的消息,這絕望來得太突然。下午和小南夫婦、新江、羅新趕到醫院,才知道他這些天病情急轉直下:28日走不動路,29日在床上難以起坐,30日說話都困難了,要吸著氧才能說幾句。回墊江是為了在行醫的親人護理下走完最后一程。
見我們站到了急救病房窗外,他打起精神,戴上氧氣罩,開始和我們隔窗說話。生死問題早已談透了,這次沒再談。他跟小南、新江、羅新說的幾乎都是弟子們的情況,拜托各位悉心指導,其中有的弟子很有希望在學術上超越自己,更望著意扶持。要跟我講話時,已是氣喘吁吁。我猜他大概要講些感謝和告別的話,怕他太累,就搶先說浦江你什么也別講了,我們是好兄弟。我們永遠在一起,你永遠和北大歷史學系在一起!他“嗯”了一聲,轉向新江去講了。事后我想,為什么打斷他?為什么不聽他講一講?也許不應該。反正彼此心知,是訣別!
傍晚上課,有些走神。聽著學生做報告,想著浦江,有些迷糊。學生們看我恍惚,有些奇怪。我只好如實說了浦江的情況。下課后,我還是想再去醫院看他一眼。知道他應已入睡,但不求交談,只為再看一眼。有位同學自愿駕車送我去了醫院,頗費周折地進到黑燈瞎火的病房,站在老地方,默默注視著窗內他安睡的身影,心里默念:浦江,永別了!
他去墊江后,我知道不會再有奇跡發生,每天總會想到他。想著和他攜手共事的那些細節,感嘆這位極富才干又和我配合默契的好同事竟然不治,覺得應該把我的感念和評價這時就告訴他。遂草成一詩,1月2號下午發給了他(此后還一直推敲):
潸然舉目嘆穹蒼,此別何須太匆忙?
相知始信流風遠,共事尤欽意氣昂。
松漠無垠垂范典,燕園有爾筑榮光。
我心也隨墊江水,一路伴君渡海桑。
他當日回我一短信:“大勇,來生再做朋友!”

我和浦江原來并不熟悉,完全是因公務走到了一起。按說我們本科只差一年級,應該在上課或課余活動中有所交集。但可能因為他年紀小,不活躍,我對他竟毫無印象。直到多年后聽說鄧廣銘先生從中央黨校要回來一個劉浦江,我才感到:此人恁的了得!鄧先生是有名的嚴師,對自己的門生和助手還常有不滿,怎么會看重這個小青年?
我擔任系主任后,閻步克有一次在學術委員會中提出:要注意發展新的學科方向,我系的劉浦江、張帆、羅新等青年學者在民族史方面做得不錯,加上中年鼎盛的王小甫,可以組成一個很有實力的民族史研究團隊。我馬上成立了民族史教研室,在本系網站和通訊錄中單列其機構。由此也感到步克對這幾人很器重。
不久,在一次會后的飯桌上,目睹了浦江和小甫的一場學術激辯。好像是為契丹史上的一個問題,雙方各持己見,互不相讓。小甫本科時和我同班同宿舍,雄辯之才早有領教。浦江可是第一次在我面前展露機關槍式的辯才,雙方爭得面紅耳赤。小甫情急之下,拋出一條“鋼鞭”,厲聲質問:“X X X碑的碑文就是這么寫的!這個碑文我看過!你看過嗎?我敢說你就沒看過!”滿桌人作壁上觀,浦江默然,顯然是沒看過。他不再強辯,但也沒認輸,或許是想看過材料之后再同小甫PK?我心想:“這浦江,有意思!”學者之間的淳樸求真,給我深刻印象。后來看到小甫在推薦浦江申請晉升教授職稱時寫的高度評價,更讓我感慨!
大概是2005年評教授職稱時,浦江和一位系領導形成競爭。他們之間自行做了坦率友好的協商,浦江主動退出了競爭。我聞之深感佩服。他還是有些委屈,向我提出,以后應該從制度上解決這類問題,系領導成員最好不要由副教授擔任。我深以為然。
這時期在系內有關教學科研的一些討論會上,聽到浦江的幾次發言,發現他對全國各重點高校歷史學科的短長和動向非常了解,對本系的發展思路也很清晰,提出了一些很切實的建議。我對“學科”的概念,原本稀里糊涂。到研究生院工作后,才算入了門。特別是2001年那次13年不遇的全國重點學科評估,我參與協調全校的學科申報和評審,對每個希望上報的二級學科,逐一摸底和幫助審訂材料,總算弄清了中國的學科劃分標準、北大各二級學科的概況及其在全國同行中的地位。回歷史學系主持工作后,深感以往不注意按國家的學科標準進行建設,吃了一些虧。沒想到浦江竟然對全國歷史學及相關學科的情況,了解得如此清楚,因而對本系的問題頗能洞悉,我內心感到這是個人才!
2006年我任期屆滿,自知變革的力度大,動了些既得利益,不想再干了。但是民意測評尚好,校領導的態度也較硬朗,遂勉為其難,再度“組閣”。和春梅書記商量后,提名已是教授的劉浦江和彭小瑜擔任副主任。二位都有公益心和責任感,有變革的思路,價值觀高度默契,是我理想的搭檔。
我們價值觀的默契,集中體現在堅持學術標準上。以學位論文評審為例:自王天有主任第二屆任期起,歷史學系逐漸形成一個不成文的“慣例”,幾乎每年系學位分會在審議學位論文時,總有若干論文在會上因得票不夠三分之二而未能通過。換言之,有些一路過關的論文,在分會上被合法的少數票(即三分之一多一票)否定了。記得有一年竟有兩篇博士論文、三篇碩士論文、四篇學士論文被否掉。相對于導師、評審專家、答辯委員們來說,系學位分會委員來自不同的專業方向,應該不如前者更“專門”,憑什么以少數票就否定人家層層評審過關的論文?據我體驗,這個程序設置的初衷,是讓學位分會可以不形同虛設。那時分會一些委員對評審標準掌握得比較嚴一些。他們提出的異議主要集中在三方面:原始材料的可靠性和豐富度、題材的原創性、有“硬傷”。這樣否決,自然影響了作者的就業,也給導師、作者和相關的教師們造成更多負擔,屢屢發生作者和導師不服并來“討說法”的事,還造成個別人結怨。這不是自找麻煩嗎?
有次系里開研究生座談會,有位學生因論文需要打磨,已經延期畢業兩年了,這年準備畢業,又很難找到工作,發出上百封求職信都沒有結果。她在會上哭著問:歷史系為什么對論文要求這么嚴?知道我們學歷史的(博士生)有多難嗎?
這確實是個問題,需要我們深入分析和耐心解釋。好在廣大師生是理解和支持維護學位論文質量的,明白堅持學術標準是為了保持北大歷史學系的學位品牌,保持全體畢業生的名譽。誠如一位來我系執教過的海外名家的坦率批評:你們的學位論文水平參差不齊,高低程度相差很大,形不成一個品牌。我們看到你們的博士,很難確定他是什么水平?
浦江作為分管研究生培養與本科教學的副系主任,在這個難題上從不動搖。他操作下的博士學位論文雙向匿名評審工作,從來沒有出現跑氣漏風的情況。我作為系主任和學位分會主席,也絕不回避責任和麻煩。小瑜和班子成員們都高度共識,配合工作,從無二話。
我和浦江都不認為姑息袒護質量低甚至抄襲的論文是什么“人文關懷”。這樣的“關懷”,對作者本人是一種誤導,對扎扎實實地撰寫高質量論文的學生不公平,對以往在各環節上未能過關的同學也不公平,對本單位學位獲得者的整體信譽勢必造成傷害。開此姑息風氣,后果很難收拾。
記得某年有位博士生的論文被分會否決后,由太太陪著來討說法。因其已聯系好的工作待遇要因此被打折扣,談到傷心之處,他太太泣不成聲。我當然也難受,但還是盡力開導。他改進了論文,半年后再來校答辯,終獲通過。我本以為,至此事情已過,但春節前意外地接到他從南方某大學寄來一張充滿誠摯熱情話語的賀年卡。感動之下,我賦詩相贈:
感君南國送馨香,九曲奔流是珠江。
千山萬嶺遮不住,直下瀚海閱天長。
的確,他值得自豪,因為拿到的是足金的北大史學博士學位。他前后的同學們也會自豪,因為那時期發自北大的歷史博士學位是有品牌信譽的。“人文關懷”,此不宜乎?
我們卸任后這幾年,北大歷史學系的學位論文再沒有一篇被學位分會否決過,匿名評審中跑氣漏風的事也時有發生。

浦江做學問,極為勤奮扎實,追求甚高,但不圖虛名。曾有多人(包括我)勸他一邊執教,一邊攻讀博士學位。他認為在有志攻讀的遼金史方向上,沒有人能切實指導他做博士研究,若另請關聯方向的前輩掛名指導,在這個嚴謹的學術圈內,恐會有累前輩清譽。更重要的是他不信不能自學成才,也不信學術界會重虛名而輕實才。我并未聽他以“遼金史第一人”自詡,但要超越前人,進占前沿,并要帶出超越自己的弟子來,乃其志向,眾所周知。
實際上他的治學范圍已走出遼金史,擴及宋史、政治文化史、概念史、歷史文獻學等領域。去年甚至在《近代史研究》上發表了一篇論文,辨析國民黨領導層對近代革命正統觀的困擾,在我們現代史學術圈深受好評。他以艱辛的努力和踏實的腳步邁進到學術最前沿,這是他死而無憾的。但不圖博士、碩士學位,在日益看重虛名的學界與社會,多少影響到他接掌歷史學系主任的愿景,這是我們不愿相信,他本人不無遺憾的。
盡管如此,甚至不被選入一直缺少中國古代史學科代表的后任班子,但他在系務工作上,對后任班子仍是積極幫助,有求必應。我通過這類事情感到,他個性雖然很要強,但坦蕩、天真,不計嫌怨。
浦江在治學上追求卓越、精心耕耘,在治系上也秉持同樣的精神。作為中國最具傳統的史學重鎮,北大史學系同仁在努力治學的同時,也容易產生優越感,對自己在國內外同行中的實力地位認識不清醒,沒意識到這個百年老系一直是全國同行奮力趕超的目標。進入改革開放新時期后,全國同行幾乎都從非常接近的狀態下開始新的起跑。群雄蜂起,各領風騷。如果不認清現實,靠吃前輩的老本而自命不凡,固步自封,真好似“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2005年1月,我和本系兩位年輕同事在一個專業會議間閑聊,一位堅持說本系學術水平保持全國第一沒問題,一位深入追問各個分支領域,目前全國最優秀的人才究竟有誰?分布在哪兒?哪位是北大培養的?一番“煮酒論英雄”,盲目性少了很多。
浦江對此和我認識很一致:本系亟須反驕破滿,勵精圖治。他擔任副系主任后,又兼任了北大歷史學位分會副主任,主管本科教學和研究生培養。這是一副既要有通盤戰略,又要能細心工作的重擔,一般是由兩位副系主任分管,他二話不說就一肩挑了起來。他像做學問那樣,熱情、精心、嚴謹地為廣大學生和教師提供服務,把一般人感覺很繁雜的事務辦得有條有理,有聲有色。有些事,例如給教師臨時調換教室這類瑣碎的細節,他都親力親為。
他根據對兄弟院校同行專長和教學路數的廣泛了解,吸取本系人才培養的歷史經驗,分別調整了本科教學計劃和研究生培養方案。加強培養學生的古漢語、民族語和外國語專業文獻的閱讀能力,把保研、直博、碩博連讀的選拔程序做得更為嚴密。進一步規范學位教育的各個環節,嚴格實行博士論文匿名評審和淘汰機制,把這個百年老系的人才培養和學位教育制度推向精細化。
他積極配合學校的教學改革,鞏固和提高通選課的教學質量。協助教務部和兄弟院系組建了文科大類平臺課系、元培學院跨學科教學項目、古典學珠峰人才項目。改進專業課教學體系,協助小瑜他們完成了世界通史基礎課體系的改革。承擔了學校的博士生導師評選機制改革試點,使更多的副教授得以招收博士生。
這些建設和改革,有風險,有困難,有抱怨,有失敗。但他一貫把個人得失置之度外,迎難而上,勇于探索,注意糾偏。
他任職期間正趕上全國高教界評估頻繁。為了不辜負北大歷史學科的傳統地位,也為認真地全面地總結多年來的學科建設經驗、成就與不足,他傾心盡力地協助完成了2006年全國重點學科評估、2007年本科教學評估、2008年全國一級學科評估、2009年北大學科自評和調整全國一級學科設置等等工作,在各項評估中都保持了北大歷史學科全國第一的傳統優勢,為本系增加了兩門全國精品課、1個國家級教學團隊、1名國家級教學名師,1名北京市教學名師。在全國及北京市優秀博士學位論文的評選中也獲佳績。還嚴密組織和完成了國務院學位辦布置的中外史學博士學位論文質量的比較研究任務。
辦這些事,細瑣而繁重,但我們都傾向于從總結提高的角度積極對待,而且盡量自己動手寫材料填表格,不給教師們添麻煩。

我們另一高度共識,在于認定建設一流學科的根本問題是建設一流師資。我們對在學術界公認度高的一流人才,無論系內的還是系外的,都衷心敬佩。系內的,我們盡量提供與其業績相適應的治學條件;系外的,只要得知其有來意,我們一定盡力促成。個別人才年齡已過了50歲,超越了校人事部掌握的進人年齡界限,因得到校領導的大力支持,也破格引進了。那時做得實屬不易。有的學者才華出眾,個性也出眾。系內有的同仁,對引進的人才頗有保留意見。好在史學研究實質上是必須獨立思考、自主創新的個體勞動,不是非得結隊抱團地工作不可。浦江對外引教師的教學研究,竭力協調安排,務使人盡其才,還一再聲言:“對人才的容忍度,要同他們的才能成正比。”老實說,我還不敢講這個話。
他對學術水平高、深受學生們喜愛的教師,盡力協助解決一些具體問題,安排他們在教學第一線主講基礎課和特色課。鼓勵所有課程都努力體現最前沿的學術成果,形成科研與教學水平的良性互動。積極扶持并參與學生們的課外學術活動。在研究生招生環節上糾正對外校、外專業、殘障、大齡老齡考生的不公正對待。另一方面,對于違犯教學紀律和學術規范的行為,他堅持原則,嚴肅批評,秉公處理。教師曠考而不受處分的怪事,在他治下是不可能發生的。
我和浦江在系務方面總體上很默契,但也時有爭執。據我印象,每遇分歧,在擺明意見后,經常是他讓步。我有時為求效率,脾氣急,不耐心。前后共事的班子成員們對我多能諒解、忍讓。但有次為了一事和浦江通電話,我沒說幾句又急得發脾氣,話筒那端傳來他略帶川音的直率抗議:“大勇你怎么這個態度啊?你急什么嘛!你最近怎么越來越愛發脾氣呢?怎么回事啊?”一番話讓我認識到自己的老毛病又犯了,頓時改變了態度。其實類似的批評,其他同事、學生也不同程度地給我提過,甚至校領導也評說我“太沖!”但他這次頂撞,讓我特別警醒,話音一直難忘。
浦江卸任以后,仍然關心和參與歷史學系和教務部的許多服務工作,是出自對學生深摯的熱愛。即使在身患絕癥即將住院的前夜,還忍著全身疼痛,徹夜不眠地在家中處理學生們的各種作業。次日清晨,臨出門去醫院時,也許意識到自己的使命將告一段落,也許不甘心就此放棄心愛的事業,也許不知道還能否回到自己的崗位自己的家,他終于罕見地失聲痛哭。然后,擦干眼淚,排門而去。
1月7日凌晨噩耗傳來,我思緒萬千,難以入睡,把消息轉給各位友人。有短信來勸我休息。我閉目冥思,浦江猶在眼前,心中和他對話,不禁感吟:
夜半應眠亦難眠,哀思無盡憶當年。
坷坷坎坎登山路,點點滴滴印心田。
揮筆勤耕真才俊,仗劍敢為好兒男。
汝今一夢乘風去,天外流霞可壯觀?

1月9日的骨灰告別式,來了那么多人,我沒想到。22日北大中國古代史中心舉辦追思會,我在國外不能出席。請他的學生苗潤博轉告中心:
“我雖然不能參加你們的追思會,但心和你們在一起追思。浦江之為人、治學、育才、理事,體現了北大歷史學系的百年流風,凜然正氣。人們如此懷念他,可見他的精神感人之深。他不是一個完美的人,但他是一個高尚的人,一個正直的人,一個有執著的學術追求并能堅持學術標準的人,一個純真的學人。我們今天多么需要他這樣的人,可是他竟然在53歲碩果頻出的時候被病魔奪去了生命!令人何等痛惜!何等哀傷!
“我相信浦江的精神會在北大歷史學系得到傳揚,浦江的業績永遠是我們系的榮光。在我們心里永遠有一個質樸、好學、開朗、而又總是有些急急忙忙的劉浦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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