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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畫家黎魯談1950年代的中國連環畫大發展
1957年初版《三國演義》連環畫前不久重新整理出版,再一次掀起了連環畫在當下如何生存發展的討論,同時,對1950年代的連環畫大發展時期的回顧也漸漸豐盈起來。
從1956年確定《三國演義》連環畫的選題、討論如何著手開始,時任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副總編輯的黎魯與當時的責任編輯楊兆麟,就一直為連環畫《三國演義》是原封不動完全忠實于原著,還是“體現社會主義新時代新觀點”而爭論。這樣的爭論也絲毫不妨礙《三國演義》成為連環畫史上的經典,反而成為一時佳話。
作為1957年《三國演義》從繪制到出版的見證人之一,年逾九旬的黎魯對連環畫這門曾經輝煌的藝術形式的情感十分深厚,在接受澎湃新聞專訪時,他還拿出自己親手繪制的連壇畫家們的肖像,從顧炳鑫、趙宏本、徐正平、陳光鎰、劉旦宅,到仍健在的賀友直等,那些在連環畫史上占一席之地的名字,令人感慨不已。

澎湃新聞:1957年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為什么在古典名著里選擇出版《三國演義》連環畫呢?
黎魯:以前私營的新美術出版社里,文學修養非常高的文字編輯吳儂零零碎碎出過一些《三國演義》連環畫,前后出版了17種,1956年新美術出版社合并到人民美術出版社。1956年是個很特別的年份,是知識分子的春天。因為公私合營,所有制非常單純,都變成了公有制全民所有,這在社會上達成了共識。當時有一股新氣象,這種情況下大家摩拳擦掌,想法比較統一,對共產主義有一種歷史上不曾出現過的信仰,毛主席指引我們什么方向就奔向什么方向。當時大家覺得要完成向社會主義進軍的規劃,積極性都蠻高,責任編輯楊兆麟等等想盡一切辦法制定規劃。
宣傳部長開大會,認為當時的連環畫創作有“三多”的現象,其中一多就是“古裝多”,但是古裝題材是1954年胡喬木提出來的,因為新的現實題材畢竟沒有那么多,每年400種連環畫出版任務是出版局的規定,哪里來那么多的現實題材?還有一多是“戰斗故事多”,因為孩子愛看啊。政治運動直接搬到連環畫里,是不可能的,三反五反,不可以直接搬到連環畫里。大家都開始動腦筋開發新題材,但我們總要聽胡喬木的,還是要多出版古裝連環畫,于是計劃把已經出版了十多種的《三國演義》繼續擴大,出成一套。當時北京出版了《水滸》連環畫,我們上海出《三國》連環畫,理所當然。那時候,做領導還便當,沒有限制沒那么多矛盾,大家思想一致,都非常崇拜共產黨,在特定的時代,即使有些什么小矛盾,也可以化解,生產關系沒有問題,按部就班生產沒什么問題?,F在還是有那么多人看《三國演義》,當然也證明我的想法是不錯的。
后來“運動”來了,《三國演義》在“文革”中也是“大毒草”。
澎湃新聞:《三國演義》連環畫從1957年開始陸續出版到1962年出全,整個過程中,有沒有受到當時政局變動的影響?
黎魯:《水滸》、《紅樓夢》連環畫的創作過程沒有遭遇“政治運動”,《三國演義》連環畫從一開始出版,還沒有出完,就開始“反右”運動,強調階級斗爭?!度龂萘x》受到當時的政局影響頗大,一會兒這本能出版,一會兒那本又不能出版,當時楊兆麟主管內容,有幾本是不讓出,比如《擊鼓罵曹》,還有一些神話故事《左慈戲曹》,具有濃厚的神話色彩,比較荒誕,也沒有用上,但這些漏掉的,在很多年以后上海畫報社出了一套《三國補》里全部補齊了。
出版《三國演義》連環畫提出建議請高手寫字,為封面題字的賀天健是我找來的,裝幀請了江南春,編輯組長是賀友直。其實當時很多人不愿意做編輯,于是編輯是輪流做的。大家都還是有點顧慮,因為要和舊時代決裂,不能把舊時代的東西無批判繼承。
1956年比較特別,解放后一會兒糾“左”,于是出現批海瑞,一會兒批“右”,變動很快,一會兒“左”一會兒“右”,一直到“文革”全面“左”,所以《三國演義》在這個過程中非常倒霉。1962年的政治環境、政局變來變去。許多人跟著風跑。一直到改革,許多人的思想還是不夠解放,還是怕。
中國的歷史太復雜了,這也是中國人愛“三國”的理由吧?!端疂G》的農民起義太單純:貧富不均仗義執言,“三國”里的人性非常復雜,看了可以得到許多智慧。主持改編工作的楊兆麟在運動中受到很多沖擊,被“精簡”,我也是被“精簡”人員之一。
澎湃新聞:為什么《紅樓夢》、《水滸》、《西游記》、《三國演義》根據四大名著改編的連環畫里,只有《三國演義》一直在重版發行?
黎魯:照理,《水滸》應該更符合當時的意識形態,更具有政治情結,其中的“造反”、農民起義、草莽英雄形象,大家都喜歡看;《西游記》崇尚自由,也很好玩,毛主席特別崇拜《西游記》里面孫悟空大鬧天宮“打了個稀巴爛”。但是為什么唯獨《三國演義》卻是暢銷不衰,一再重版?為什么中國人那么喜歡看三國?出版社沒有把握是不會再版的。
“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一分為二,合二為一??赡芘c中國的社會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有關系。三國是三個集團之間的互相博弈。《三國演義》連環畫由楊兆麟編文,他有時候的看法與我不一樣,我們有過公開爭論。
我以為這是一項大工程,曾經說過如何去體現社會主義新時代新觀點、革命的觀點。而楊兆麟說:“我想,既然社會主義的人民出版社可以一字不差地出版《三國演義》,我們這個社會主義的人民美術出版社也可以不加改動地出版《三國演義》連環畫。”他的想法是完全忠實原著。
后來我一想,到底怎么新,其實我心里也不知道,蠻空的,現在可能可以做到了,比如易中天就可以用科學新觀點來講“三國”。我不能一定要求人家照我的意思辦,最后,我還是聽楊兆麟的意思,放棄己見。結果,《三國演義》連環畫還是出來了,我實在沒有想到會有那么多讀者,那么多再版。
澎湃新聞:現在的連環畫創作題材上沒有什么框框了,但為什么還是“厚古薄今”?
黎魯:無視年代才會造成一種差距。現在畫連環畫的稿酬與當時比,是比較少的。當時也有人認為連環畫的稿酬太高了,畫一幅連環畫20元,而當時齊白石的一幅畫也不過20元出頭,所以讓那些即使不畫連環畫的名畫家畫畫連環畫,他們也挺高興的,按勞分配嘛。但是,那時候群眾已經有意見了,認為連環畫的稿費太高,但是真正拿20元的不多,賀友直也不過拿13元的標準,更多的是5元、8元、13元這幾種,但是與當時的收入相比,已經相當好了。
澎湃新聞:您在書里有寫到,您也畫過《三國演義》?這是怎樣一個情況,最后出版了么?
黎魯:我也畫過“三國”,1972年在干校里畫的!5個干校里的人畫了《赤壁大戰》,這是工宣隊提出來的,本來我全天都要干農活,讓我畫畫的時候就變成半天勞動。這讓我和很多老畫家都能在一起,我和徐正平、陳光鎰在一起畫,我很開心,能向他們學很多東西,這樣搞了好幾個月,回到上海又畫,但等到全部畫好,又不讓出版了,因為“儒法斗爭”。既然曹操是法家,諸葛亮是法家,劉備是儒家還是法家無法肯定,上面的領導只能不了了之,畫稿子還在。然而當時情況下,畫家們都幾年沒有畫過了,大家都想要畫得好,古代的東西,要畫得逼真,有出土文物可以做參考,所以畫得很慢,三個人起鉛筆稿,兩個人鉤線。工宣隊就有點急了:“你們什么時候可以拿出來?”我當時是小組長,壓力還很大,但是你批斗管批斗,我該怎樣畫還是怎樣畫。后來我編的《官渡之戰》也沒有出版?!渡鄳鹑喝濉?00多幅,也沒有出版。我們畫了一年多,從1972年畫到1973年,出齊與否已經不是一個追究的問題,大家都是跟著形勢走。當時楊兆麟、莊宏安也參與編文,要“斗批改”,“文化大革命”斗倒權威,要批判權威。于是一心為公,大家合作要把“三國演義”搞好。
為什么當時在被定性為“大毒草”的情況下“三國”還會被要求重新畫?我猜想是因為有領導不滿意全國人民八個樣板戲的現狀,即使連環畫,在解放二三十年后也應該有新的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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