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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正:曾彥修是個奇人,《平生六記》是部奇書

他是一名右派分子。當年打出的右派分子有552877名之多(據(jù)官方公布的數(shù)字),全國大小機關(guān)學校到處都是,十分常見,何奇之有?
他是出版界排名第一的右派分子;他是第一個上《人民日報》的黨內(nèi)右派分子,1957年7月13日《人民日報》刊出的批判他的文章,引題特別提出“黨內(nèi)也有右派分子”,這就有一點特殊性了。不過最為奇特的是,這時他是人民出版社五人小組的組長,正在主持本單位的反右派斗爭。他這右派分子是他自己決定要劃的。
曾彥修的一條最引人注目的右派言論,是他在人民出版社內(nèi)部的黑板報上發(fā)表答黑板報記者問里,在世界知識出版社的一次座談會上,都引用了杜甫的“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這一聯(lián)詩來說明共產(chǎn)黨處于執(zhí)政地位的時候容易受到腐蝕的意見,據(jù)黃秋耘說,“康生對‘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這兩句詩特別反感,用紅鉛筆在《簡報》上劃上了杠杠,批示:‘單憑引用這兩句詩,曾彥修就該劃成右派?!鴱┬薜拿\就從此決定了”。(《黃秋耘文集》第四卷《風雨年華》,第156頁)7月13日《人民日報》發(fā)表專文批判他的時候就正是抓住這一點做文章。
他當然知道,被抓住這一點做文章,不過是造輿論的需要,真正的原因還不在這里。書中說:“我之劃右,恐怕與我徹底否定戴文葆是‘特嫌’之事有關(guān)。”這是真的。既然頂頭上司陸定一已經(jīng)向王子野、又向你曾彥修兩次提出了戴文葆的“特嫌”問題,你們做下級的責任就是去坐實這個問題,這樣你就是能夠完成任務(wù)的好干部??墒窃鴱┬奘窃鯓幼龅哪兀繒姓f:
我在人民社以第一副社長名義,大約從反胡風后期起即奉命擔任單位的“五人領(lǐng)導(dǎo)小組”(單位的最高權(quán)力機關(guān))組長,我不得不負起責來,一一把事情弄清。1956年,我已經(jīng)只能重點對人,而不是對書了。就是說,不務(wù)正業(yè)了。但我絕不是為了整人而忙,相反地,幾乎全是為了脫人于難或脫人于困而忙。(第129頁)
對于戴文葆的歷史問題的處理,就正是這樣辦的。他一再派人出去調(diào)查,終于找到了足以否定戴文葆“特嫌”的過硬鐵證。他這樣做了,取得了這樣的結(jié)果,自己是安心了??墒窃谏霞壙磥?,這可是一個不聽話的、不能完成任務(wù)的干部了。這才是他被打成右派的更根本的原因。這也并不是曾彥修一個人的遭遇,就是這么一種體制嘛??梢耘e一個許多人都知道的類似的例子:當年中共中央宣傳部秘書長兼機關(guān)黨委書記李之璉,在參與處理丁玲、陳企霞“反黨小集團”一案的時候,主張實事求是,沒有按照領(lǐng)導(dǎo)意圖辦案,結(jié)果自己被打成右派了。
曾彥修劃為右派分子的經(jīng)過。倒是很有一點與眾不同。書中說:
上面催要“右派”名單了。五人小組急急議了幾次很難擬定。倒不是大家要劃我的“右派”,而是我不能不自報“右派”,其余四人不大同意。我擬的“右派”名單大約共三個或四個,其中有我。五人小組討論更困難了,幾次定不下來,無一人對我列入“右派”表示贊成。但上面催名單很緊??赏踝右?、陳原、周保昌、譚吐四人(引者按:他們是五人小組成員)仍久不表態(tài)。因為平時關(guān)系好,哪里“反革命”要來就來呢!我說,事情擺在這里,上報得用五人小組全體的名義。久無動靜是上面在觀察我,越拖事情越大,你們也會被拖進去。這里,除陳原同志外都是老“運動員”,親身經(jīng)歷很多。全國轟轟烈烈,我們這里冷冷清清,又是重點單位,這預(yù)示著什么?暴風雨前的暫時沉寂??!一旦一個“反黨集團”下來,整個單位就成粉末了?!?jīng)我詳說之后,算是說服了五人小組,譚吐說,那就照彥修說的辦理罷,不然,未來確是可能更嚴重。這樣,五人小組就算通過了曾起草包括曾某在內(nèi)的三四個“右派”名單的報告。(第148-150頁)
這樣的五人小組組長,這樣的右派分子,恐怕是絕無僅有的了。曾彥修就這樣成了一名右派分子。可是他說,這是他的幸事:
像1957年那樣九十級地震式的反右派運動,沒有被打成“右派”的人固然是大幸,像我這樣被提前一點反了右從而免掉了我去發(fā)號施令去打他人為“右派”,其實也是大幸。在我尤其是大幸。再不去打他人了,這不是大幸是什么呢?
身而為一個負責人,在1957年能夠免于去打他人為“右派”,這不是大幸是什么呢?在“打人”與“被打”之間,無意中得到了后者,這不是大幸是什么呢?(第125-126頁)
兩難選擇,是什么人都碰到過的。可是像在“五人小組組長”和“右派分子”二者之間選擇,卻是只有曾彥修碰到了。他兩害相權(quán)取其重還自以為大幸,叫人如何不稱他為奇人呢?以“反右記幸”為這一篇的標題,是雜文家嚴秀的春秋筆法:他個人的大幸,折射了什么人的或者什么的大不幸呢?
《反右記幸》只是《平生六記》中的一記,此外還有五記:《土改記異》、《打虎記零》、《鎮(zhèn)反記慎》、《肅反記無》、《四清記實》,分別記下了作者在土地改革運動、三反運動、鎮(zhèn)壓反革命運動、肅反運動和四清運動中的經(jīng)歷?!爱悺?、“零”、“慎”、“無”……人們從這里可以聯(lián)想到歷次運動所作的無用功和有害功,在“實”與不實之間,堆積了多少“幸”與不幸??!從書中所記的作者個人經(jīng)歷,與正史關(guān)于這些運動的記載頗不相同。
《四清記實》是書中很長的一篇。記下了作者在上海一家印刷廠參加四清運動的經(jīng)歷。書中寫道:四清運動的指導(dǎo)文件是“××經(jīng)驗”(第45頁)。我以為大可以寫明是王光美的“桃園經(jīng)驗”,今天已經(jīng)不必再為之隱諱了。四清運動的目的,簡單些說,就是要把一切人包括基層干部(或者應(yīng)該說首先是基層干部)“清”成有問題的人,讓他們充當大躍進失敗的替罪羊。作者參加了四清工作隊,可不是這樣干的。他不是努力陷人于罪,而是努力脫人于罪。書中細寫了他經(jīng)辦的十個案例,就都是這樣辦的。我看這些,覺得特別親切,因為這些內(nèi)容作者曾經(jīng)寫在《審干雜談》書中,那本書曾經(jīng)是我主編的“駱駝叢書”中的一種,我榮幸地擔任它的責任編輯。從這些記述中可以看到當年中國老百姓是怎樣生活的。特別是那些有著各種“問題”的人(據(jù)文化大革命中間宣布的,有二十一種人),是怎樣在屈辱和恐懼中捱日子的。而他們的所謂“問題”,簡直是顛倒黑白的無端陷害,只能記作不“實”。
曾老是老革命、自劃右派,也是出版家、雜文大家,1981年他促成了楊絳先生《干校六記》的出版,不久前,他以九十五歲高齡出版的這一部私人記載,更是一部我們所經(jīng)歷過的時代的信史,其中有的細節(jié)甚至比正史更加可信,這當然是奇人奇書了。胡適在《晚年談話錄》里說:“真正的歷史都是靠私人記載下來的?!保?961年5月28日,新星出版社,2006年版,第166頁)我想,后世的史家必定也會重視曾彥修《平生六記》這一部真正的歷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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