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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政廳|來自淘寶村的觀察:互聯網或能拯救鄉土社會
這個新春,王磊光博士的一篇回鄉筆記打動了許多人。農村更蕭索,人情更寡淡,知識更無力,在城鄉二元撕裂中似無可抑止。
對筆記共鳴者眾,批評者亦有之。批評者稱,王博士“今不如昔”的感嘆,是他美化了故鄉的“過去”,而傳統鄉土社會的低流動性、高同質性、宗法傳統的本質可能是一種貧窮和落后,不值得留戀。
但即使批評者也認為,第一,在城市的虹吸下,農村會繼續衰敗下去,空巢下去,這是歷史大勢;第二,現在市場經濟下,鄉土社會的秩序“由一個在原先社會條件下保證人們合作生存的辦法,變成了一個阻礙在更大社會內進行合作生存的問題”(朱蘇力語),它無助于市場擴展,只能在市場力量下逐漸解體。
這種“誰人故鄉不淪陷”的結論,兩年前,我也堅信不疑,更何況,從父母處得知的老家嬗變,也大致印證這種說法。但在過去一年,我走過了中國五省的部分村莊,我看到,至少在那些地方,農村以一種全然不同的、令人興奮的形態在成長:外出打工的年輕人回流了,實際收入增加了,鄉民糾紛下降了,消費者福利上升了。更讓我驚訝的是,被認為“保守”的農村人——過去文獻認為,收入微薄讓農民傾向于“風險最低化”而非“收益最大化”——紛紛成為創業者。而這種身份轉變是井噴式的,有了第一個吃螃蟹的,一年之后,全村就出現了成百上千位創業者,再不久,周邊村也被帶動了。這種基于“鄉土”的創業,卻是和最潮的“互聯網”聯系在一起的。
我去過的村莊,是所謂的“淘寶村”。據阿里研究院的官方定義,如果一個自然村落10%以上的人口從事網絡銷售,年銷售額在1000萬人民幣以上,就可被稱為“淘寶村”。2013年底,全國被發現的淘寶村才20個,到了2014年底就已經成了212個。即使在那些還未發展網商的村莊,農民網購亦發展迅猛。尤其是那些看起來最不會和“網絡”發生關聯的大爺、大媽,一旦開始網上購物,就會產生極強的用戶粘性,消費者福利、幸福感都有所增強。
在調研過程中,我常困惑:傳統被認定為“風險規避者”的農民群體能很快接受一種新的經濟形式,擁抱新的技術?他們如何跨越對“虛擬”經濟的信任壁壘?都說淘寶越來越不好做,為何農村電商這幾年依然在迅猛發展?相比平均受教育程度更高、技術更精明的城市競爭者,農民網商的優勢在哪里?
這些問題都指向一個中心命題:“互聯網經濟”,對城鄉二元分化究竟意味著什么?
“淘寶村”
王磊光博士的“近鄉情怯”廣為流傳時,我恰第二次造訪山東省博興縣的灣頭村。灣頭村是最早的20個淘寶村之一,這里的農民把當地傳統手工藝——草柳編賣到網上。2006年8月,返鄉大學生賈培曉開了第一家草柳編淘寶店,到了2014年,灣頭村已開了1000多家網店,總銷售額1.6個億,旁邊幾個村也被帶動,達到了“淘寶村”的標準。互聯網使作為生產者的農民得以繞開中間商,直接接觸到海量消費者,實際收入大大增加;由于網絡讓終端價格透明化,即便不開網店的農民,面對當地中間商的收購,也有了更強的議價能力。

這個致富故事的意義,超越了簡單的GDP增長。這是一種“普惠”、“富民”的增長,它不是靠重復建設拉動的虛高,也不太依賴竭澤而漁的發展模式(如環境污染、征地),因為人人皆可在家開網店。
它也越來越體現出良性的社會效應。當地人告訴我,灣頭村是“三無”村:無孤寡老人,無留守兒童,無夫妻因兩地分居(外出打工)而離婚。在我走過的其他“淘寶村”,如江蘇睢寧縣的東風村、廣東揭陽的軍埔村,也都出現了對城市“虹吸效應”的逆動,外出打工的年輕人回流了。

在不同地方的淘寶村,我還聽過大同小異的“一指禪”故事——背后是“人的現代化”。比如,在灣頭村偶遇的張洪文老大爺。我去時,正值春節前夕,快遞停運,老大爺趁閑在街上賣魚。他說,自己開始不會用淘寶,兒子教了他后,他就自己也開了個網店。一開始,用客服很慢,他就貼了個漢語拼音表在墻上天天練;打字也不熟練,被人稱為“一指禪”。在我未曾去過的山東另一個“淘寶鎮”——曹縣大集鄉,聽聞有家庭婆媳關系因從事電商而改善的現象——兒子、媳婦因做電商很忙,更為依賴婆婆照顧家小。
不可否認的是,在別處有的人情變化,在淘寶村也有,但以一種不同的形式呈現。電商發展起來之后,由于往往以家庭為單位開網店,家庭內部結構更穩固,但家庭間來往卻少了。因為網絡民主化了市場進入渠道,至少在電商發展初期,各家致富基本上各自為政,無需鄉鄰互助。但這種人際上的疏離并非源于惡意,而是因為各家開網店都很忙,無暇社交,故家長里短的糾紛也少了(可參見在阿里研究院《沙集模式》里呈現的數據)。
可以說,我在淘寶村看到的,更多是以家庭為單位的原子化,而非個人的原子化。這背后是更自由的市場準入、更多的經濟機會,未必是一件壞事。
“什么都能買到”的小超市
灣頭村所在的博興縣,也是阿里巴巴“千縣萬村”戰略最早開始推行的縣之一。這一戰略自去年10月宣布,計劃三至五年內投資百億,建立一千個縣級運營中心和十萬個村級服務站,讓農民也能網購,并以此為起點,在未來促進農村“賣出去”。

博興縣第一批設立了十五個“農村淘寶”村級服務站,今年1月27日開始提供代購,而我在2月初去了其中兩個:安柴村服務站和傅橋村服務站。讓農民擁抱電商的最大難點,是技術壁壘和信任壁壘。如何讓農村大爺、大媽也能使用淘寶,信任一個看不見、摸不著的交易過程?
農村已有的小賣部、超市,加上鄉土信用,成為網購推力。阿里巴巴做的,是在已有的農村小賣部中,選擇部分作為村級服務站,每一個服務站輻射幾個、十幾個村。在一個村子里,阿里投資一萬多元,裝電腦和大屏幕,對被選為服務站的小賣部老板進行培訓,并以返點作為激勵。村民想買東西,只要到服務站,老板就會幫忙代購,并送到農民家里。為消除農民的疑慮,下訂單時,由服務站先墊資,農民只有商品到手,才需要付錢,不喜歡還可以退。除了制度設計,鄉土信用也在這里起到關鍵作用。由于農村小賣部的老板也是村里人,基于熟人社會的信任感,讓農民更容易跨越對虛擬經濟的信任壁壘。
比如,傅橋村“淘寶”服務站,原本是個家庭超市。兒子傅雷負責代購,傅懷洪老大爺負責說服村民:“我就告訴他們,別看我這個超市小,要什么都能買到。”他說,第一天代購就做了620單,還有來買電視、冰箱的;來的大多數是年紀大不會網購的老頭、老太太。這個人群有閑,也有一定余錢,網上品類多、也有價格優勢,還送到家,所以一旦嘗到網購甜頭,往往會再來。有個當地70多歲的老太太,第一次在網上買了9.9元包郵的葡萄干之后,趕緊又買了四包。

傅橋村的傅大爺。

為什么電商能在農村發展?
網商、網購為什么能在農村地區快速擴散?宏觀上,這得益于基礎設施、發展程度和經濟結構的一種偶然適配。電商萌芽所需的基礎設施,不需要“良好”,只需要“及格”;中國早年在基礎設施上的投資,為后續的電商發展提供了意想不到的便利。很多農村地區早在電商發展之前,就已實現了“村村通”,通路,通電話。只要有電話,就能撥號上網;只要有路,摩托車也能送貨。尤其是現在,價格低廉的智能手機普及,手機網購、開店的便利,更降低了農村擁抱電商的門檻。
中國發展到今天,即使在農村,也有相當一部分未釋放的消費力,而地區發展的不平衡,農村線下商業基礎設施的不完善,更給網購釋放這部分消費力提供了最好的機會。麥肯錫的一個報告就指出,三四線城市的網民總數少于一二線城市,但網民的網購依賴度卻高于一二線城市——因為線下的購物選擇更少。
這也是為什么,一旦農民群體跨越了最初的技術、信任壁壘,就可能會成為網購最忠實的用戶。他們買的東西也往往出人意料,比如,在肥城,一位賣桃木劍的農民告訴我,他上周剛在網上買了電梯;又比如,網上的電趕豬棍在遂昌農民中銷量很好。
回到文首的問題,農村的社會結構、文化因子是否必然成為發展市場經濟、采納新技術的桎梏?城鎮化、市場化進程中,“鄉土社會”是不是必然“淪陷”和失去?
在我所見的農村,既有的社會結構、鄉土信用反而為新技術的擴散提供了動力,“落后”反而成了農村電商突圍的優勢。
為何農村網店數量往往呈現井噴?恰由于王博士以及其他討論者提到的農村的弊端:攀比,以及熟人網絡里無所遁形的秘密。鄉土社會由于地理的限制,成了“生于斯、死于斯的社會;常態的生活是終老還鄉”(費孝通《鄉土中國》),也因此,這是一個沒有陌生人的社會。信息在這樣的熟人網絡里傳播很快,所以村里只要有一個人做電商,很難藏富,經商經驗也很難保密,鄉里鄉親一串門就知道怎么回事。而且,農民網商也往往不藏富,一賺了錢就買車、買房。農村這個低流動性的空間強化了社會比較(Social Comparison),使新的經濟形式更容易擴散。河北白溝鎮的農民網商帶頭人黃建橋就和我開玩笑說,阿里巴巴要真想推進農村網商,就在一個地方培訓一個人,通過流量傾斜扶持起一家店,致富之后鼓勵他買車,還要買好車,然后就不用管了,自然一片呼啦啦都起來。
此外,前面也提到,鄉土信用、信任,對電商的發展也有助益,代購的超市老板就是本村人,更能說服不網購的人群也接受淘寶。又比如,在廣東省賣男裝的軍埔村,農民網商從工廠、網供店提貨,往往先賒賬,實際賣了再給錢。
相比城市,農村還有人力成本、倉儲價格低的優勢,甚至“土”也是優勢。畢竟,這幾年城市的環境污染問題,食品安全問題,讓更多消費者開始尋找有機的、原生態的產品。
偶然?曇花一現?
淘寶村是不是一種偶然?淘寶村的出現,當然需要一些條件,但這個條件不是那么難達到,最重要的是,要有特色產品或線下專業市場,還要有一個敢于“吃螃蟹”的帶頭人。的確,現在200多個淘寶村,大多集中在沿海省份,但發展起電商的縣、村,往往未必是經濟最發達的地區。比如,灣頭村所在的博興縣,在山東所有的縣、區中,GDP就處于中流。現在內陸省份(如湖北、四川)已開始有了淘寶村,西部如新疆、甘肅、寧夏,也開始出現越來越多的農民網商,只是還未達到淘寶村的量級。
農村電商會不會是曇花一現?農村網購一旦形成,就具有很強的粘性,那么農民網商呢?這需要時間檢驗,由于所售產品品類不同,淘寶村可能有不同結局。農村網商也確實存在不少局限,比如同質、惡性競爭,有品牌無品牌影響力,知識產權保護意識差,設計、包裝落后等。隨著電商競爭的日趨激烈,很多地方已經出現了大魚吃小魚的現象,一些農村網商致富之后,離開了農村,到城市運營。但調研過程中,我也發現,很多農民網商只要能在農村致富,購買到和在城市一樣的商品,并不愿離開鄉土——一個原因是鄉戀,另一個原因是因為他們的產品,脫離農村就脫了根。更何況,互聯網大大降低了搜索成本,盡管電商也有大魚吃小魚,卻不會消滅長尾。長尾的消費者對應長尾的賣家,讓那些“小而美”的店家可以與大魚并存。
“鄉土淪陷”中的向上力量?
我曾很喜歡“一個村莊里的中國”這樣的表述。但我現在意識到,一個村莊里看不到中國,見微未必知著。中國如此之大,以致于任何單一敘述都是可疑的,因為“放諸四海而皆準”這種話,往往是一種思維上的偷懶,而非真理。
我們聽過太多“鄉土淪陷”的說法,而我看到的“淘寶村”,是這一表述的反題。或許除了這A、B兩面,鄉土還有更多不為人知的C面、D面,都值得書寫,值得關注。
我猶記得,一年多前聽到農民網購、網銷時的訝異和興奮,但我現在更希望這一現象能成為“聞之無甚驚奇”的“新常態”。
我私心希望,“去中心化”的互聯網能緩解,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扭轉城鄉二元分化,把更多向下淪陷的鄉土往上托舉。 也希望,更多的人在近鄉時,能只有“情切”,沒有“情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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